第4話·中 小祥之祭
李淵立在靈座前,回想亡妻生前音容,唏噓不已。如今他仕途更進,若她得知,合該含笑九泉了。
嘆了嘆氣,轉身問二郎:「汝母終前有何遺言?」世民臉色凝重:「阿娘言有三恨,前二恨皆與舊仇有關,三恨未及言畢……」秀寧聽罷低泣。
李淵心中苦笑,這正是他的妻子,一生執念於舅氏之仇,而他半生碌碌,未如她所願權掌兩宮,到底非她合意郎君。或許,這第三憾,便是嫁與他罷,又豈會提及他?世民見父親眼底掠過一絲失望,忽又心有不忍,先前的埋怨亦少了幾分。
李淵嘆息一聲,轉而說道:「聖駕次於高陽,我將往之朝謁。」說著嘉許看向觀音婢,「接連喪事,幸有二郎婦操持,使我後顧無憂也,此後府中內務,仍托新婦。」宗人誇其處事得當,令李淵大為驚異,況府中確須主婦,也只能交由這小娘子了。
觀音婢欠身領命:「此乃新婦本分事,惟願不負大人公所託。」
李淵離京后不久,新歲如期到來。然而,今年的除夕夜顯得格外冷清。
廬中,世民靠著觀音婢,偎在火爐前,守著漫漫長夜。附近里坊不時傳來絲竹聲,極力宣洩著新年的喜樂,然而這一切,似乎與他們無關。
世民憶起阿娘,長噓一聲。「想娘了?」觀音婢問道,世民躺倒下來,埋首她懷裡,聽她苦笑道:「每年此時,妾亦思阿耶……」世民聞言,握她手於掌,一時無語,二人皆沉浸在思親的幽思中。
也不知默了多久,牆外突然一聲爆竹,劃破夜空,繼而火光四射,滿城沸騰。歡樂的氣氛傳入牆內,就連空寂的國公府,亦感染了一絲新年的喜氣。
除夕之於世人,蓋是此義,即使舊年有過再多失意苦痛,也只有這一刻,當第一聲爆竹響起,便令人再度燃起新歲的希望。
觀音婢凝著的夜空,心中的憂思隨著四散的火光向天邊滑去,回首低聲賀道:「二郎萬歲。」世民正仰望天盡頭,臉上是半年未見的憧憬神色,聞言回賀道:「觀音婢萬歲。」
年節迎來送往、祭祀追福,終算過了上元節方是得些清閑。阿娘遣奴來話,舅家有客,邀她同去,觀音婢遂去之。
到了舅家,娘兄皆已至,堂中坐一婦,正在感嘆阿舅遭遇事,其年與外祖母相仿,當是長輩。雖是面生,觀音婢仍然上前行禮,雲阿過來扶她,解釋說道:「此即從祖姑,滎陽郡夫人也,從渤海郡來。」觀音婢恍然頷首,連忙欠身問候:「外從祖姑好在。」
滎陽郡夫人招她上前,上下看遍,笑問:「此則觀音婢哉?」一旁的高母笑答:「是也。」郡夫人頷首笑道:「我離京時,阿玉當是這般年紀,如今其女亦為人婦……」說罷一陣唏噓。
高母聞言,安慰說道:「如今時過境遷,世人已忘前事,現下各地叛亂,京城到底安穩,阿茶何不長居大興?」郡夫人說道:「我亦此般打算,此次回來修整老宅,他日天下生變,亦有避處也。」眾人皆贊同點頭。
從舅家回來,得知阿茉分娩,生下一子,觀音婢頷首滿意,賜下藥膳。入告世民,他亦頗滿意,說道:「阿娘魂若有知,當是欣慰矣。」
「阿岳。」有人喚道。
阿岳回首,見是阿梅,於是駐足。阿梅走來,笑問:「汝往何去?」阿岳答道:「阿茉產子,五娘賜葯膳,我奉命送之。」
阿梅點頭,說道:「我正好順路,不若代汝送之?」省了跑路,阿岳求之不得,遂交之於她,笑道:「有勞梅姊。」阿梅接過笑道:「無須客氣。」
阿梅來了阿茉房,她正抱子哺乳。阿梅將葯膳置於案上,說道:「此乃長孫娘子所賜,望汝養好身子。」
阿茉請她坐榻,感慨說道:「五娘慈下,我母子報答不盡也。」
阿梅笑道:「汝安心育兒,轍是回報。」阿茉頷了頷首,見她注視著懷中嬰兒,遂問:「汝願抱之乎?」阿梅一愣,目光詢問:「……可乎?」
阿梅身為國公府正房近侍,雖年紀輕輕,卻於府內頗有威信,阿茉從未見她如此謙卑,笑道:「當然可矣。」遂將子遞之於她。
阿梅接過,且喜且悲。看了許久,復又問道:「取名未?」
阿茉沉默,腦中浮現一雙深沉似海的眼睛,一如他深不可測的身份。思索須臾,阿茉說道:「名之……阿海。」
阿梅聞罷,頷了頷首,坐了片刻,方是告辭。阿茉望著她出門的背影,若有所思。
高陽郡行宮,皇帝御正殿。
「高麗兩征不克,朕將發兵,再征伐之。眾卿有何佳策?」
群臣面面相覷,如今之形勢,國內尚且不安,再征高麗顯然不妥。然而,皇帝欲圖大業功蓋千古,又固執己見難聽異見,即使眾人皆覺不妥,未有敢發言者。
皇帝見無人進言,知眾人皆反對。然而,於皇帝而言,建前代未競之大業,留經天緯地之雄名,最為重要,況且,那高麗王拒不朝賀,實在可恨!皇帝志在征遼,儘管不悅群臣反應,仍然說道:「此次朝會後,諸卿可就此事建言。」群臣俯首領命。
然而數日過去,並無人建言。皇帝一意孤行,半月後詔征天下兵,分百路並進。
皇帝再征高麗的詔令傳回大興,已是三月初,天地開始回陽,卻並未拂去寒冬凜冽、送來春暖花開。
扶風郡再起叛亂。唐弼自稱唐王,立李弘芝為天子,擁眾十萬。皇帝不以為懼,如期率軍去涿郡,途中時有逃兵,皇帝斬之,士兵仍逃亡不止。與此同時,彭城、延安皆有起義,官兵討捕之,斬首數萬,山河浸血。
阿梅入來,見阿茉倚窗而坐,絲毫不察人走來。「怎地了?」阿梅看一眼榻上熟睡的嬰孩,問道。阿茉回神,尷尬一笑:「無事。」
阿梅哦了一聲。阿茉看她一眼,佯裝隨意閑話:「聽聞扶風郡再起叛亂……」阿梅點頭:「如今民不聊生,人心思變,各地叛亂不足為奇。」阿茉頷首:「扶風郡去歲方起叛亂,此時再起,會否為同黨耶?」
阿梅目光一滯,莫非她知些甚麼?據竇三郎言,阿弟之死,必為親信出賣,而最可疑者,正是唐弼李弘芝二人。
見她端視自己,阿梅立即答道:「或然。盜賊敗則退走,聚則為盜,不足為奇也。」阿茉見她反應如常,莫非自己多想了?遂也點頭。
閑話一陣,阿梅告辭,行了幾步,恍然頓住。莫非……她在懷疑自己的身份?
轉眼到了小祥之祭,因是周年祭,祭禮尤其重要。前日傍晚,諸奴拆去倚廬,於東廊南作室,以白堊塗四壁,於內設蒲席,謂之堊室。又備內外縗裳,各陳其所。
雖然幾日前已在籌備,觀音婢猶不放心,故依禮沐浴后,當日一早便來家廟督役。掌事者正在整拂設洗,一切有序。管事察小娘子神色,稍稍安心。這娘子年紀不大,卻事無巨細必當躬親,眼睛尖得緊,絲微差錯皆能察到。諸奴私下怨聲不少,皆盼這小娘子早還東都,好還他們繼續自在。
正在慶幸,有婢正以香湯沐神主,長孫娘子留步,目光端詳。管事正自納罕,聽她問道:「此仍是桑主,何也?」
廟祝聞之,過來一看,驚呼阿彌。管事偷望長孫娘子,只見她面色凝住,周身散發著一股冷氣,讓人在盛夏里竟打起哆嗦。
眾所皆知,虞禮所用神主以桑木製成,而小祥則用栗木,當是制主之時用材失誤。重作已是來不及,若去凶肆購買,東西兩市至午才開市,必定來不及,這等失誤實在不該!只是……這小娘子平素養尊處優,五穀未必能辯,怎知桑栗之分?
管事後悔不迭,連忙叩首請罪:「老奴之過也,請長孫娘子治罪!」
觀音婢令人扶起,嘆道:「此時治罪,於事無補也,當務之急,乃是製成栗主。」說著望了望天色,坊外未聞見金吾的呼傳,於是朝阿梨說道,「汝傳話阿武,遺之百文,令其快馬加鞭,務必買回栗主。」
管事連忙提醒道:「神主不值百文……」觀音婢看他一眼,並未說話,示意阿梨趕緊去辦。
阿武正替二郎櫛發剪爪,聽聞后立即出府,打點了坊正,方得出坊。來到西市,市門正緊閉,阿武跳下馬,以掌叩門。
「誰人?!」門內傳來質問的聲音。阿武答道:「我家辦凶事,需買器物,還望官家通融。」門吏喝道:「市門正午才開,我豈能違律?速走!否則執爾去平準局!」
阿武取一錢,塞入門縫:「此物可開否?」門吏眼睛一亮,遂開門。阿武遺之錢財,門吏得之竊喜,揮手說道:「速去速回。」阿武連聲作謝,趕去凶肆。
世民更了縗服,趕緊去家廟。「族親至外寢,已各服其服。」觀音婢凝眉說道:「然阿武尚未回返。」
說時,建成疾步入來,問道:「為何還未開始?」世民答道:「神主制錯,已遣人去買之。」
建成聞之,神色緊繃:「此等要事,豈能出錯?族人等候多時,現在如何是好?」說著靈機一動,「祭禮在即,不若繼用舊神主……」
世民正欲言,觀音婢說道:「練祭用栗,若以桑主,於禮不合也。」建成被她反駁,不悅說道:「弟婦若事先查檢,亦不至失禮也。」說罷提腳出門,諸奴紛紛退避。
觀音婢抿唇,眼淚欲滴,世民悄執之,安慰道:「此事不關你,大兄心急口快,不必在意。」觀音婢扯動嘴角,說道:「妾無礙也。」世民頷首,說道:「我去外寢,若已備妥,遣人來告。」觀音婢點頭。
終於,阿武快馬加鞭趕回,將新制的長一尺、寬四寸的神主奉上。觀音婢急忙檢查,神主頂有徑一寸八分的圓,四廂各刻一寸一分,四方上下有六個寓意魂氣通達於天地四方的九分徑通孔,背有刻謚。
觀音婢懸著的心放下,遣阿武通知世民。有司將栗主置入鳥漆匱內,置於別所,又取舊神主埋之。忙完這一切,族親皆引入,人群前,世民拄杖望來一眼,觀音婢微微頷首,世民悄悄鬆氣。
廟祝請嫡長子建成入喪主座后,迎栗主入廟。只見神主用箱盛著,由輿抬入廟,置入舊靈座。廟祝開匱,奉出神主,置於靈座上,又設素幾於右,乃出。建成隨後,倚杖於階東哀哭,由相者引之降就位,祭禮開始。
所謂小祥之祭,祥者,吉也,意味著孝子可漸除喪服。故眾人縗服而立,建成等諸子解去頭上喪帽,著了練布冠,觀音婢秀寧及建成妾則去腰間絰帶。餘人亦減縗服,郎君皆素服吉冠履,娘子則素服吉履。除畢,相者引建成兄弟入就位,內外俱升廟就位哭。
掌饌者自東階設饌於靈座前,建成止哭,由相者引自西階去洗爵,酌醴進至靈座前,伏拜后稍退於西。廟祝持版立於靈座之右,朝北而跪,內外立時止哭,聽其讀曰:「維大業十年六月朔日,哀子建成敢昭告於妣唐國夫人竇氏:歲月警迫,奄及小祥,攀慕永遠,重增屠裂。謹以潔牲柔毛、剛鬛、明粢、薌合、薌萁、嘉蔬、嘉薦、醴齊,祗薦祥事於妣唐國夫人,尚饗。「
建成哭幾聲,再拜,內外應拜者皆再拜哭。此時,廟祝起身,上前跪,奠版於靈座,而後起身還樽所。建成哭著由相者引出,內外各還其位。廟祝閉門,與執樽罍者降出。
眾人各還外寢后,建成仍留之,以行匱主之儀。只見廟祝與進饌者入廟,開門撤饌,將神主置於匱中,闔戶以降。廟門外之左,掘了一道可容木主匱的坎,建成與廟祝奉神主出,由掌事者埋之。整個祭禮才算完畢。
族人離去時,紛紛安慰建成兄弟,誇讚建成有長子之風,能擔大任。建成頗為得意,又頓感懊悔,於是請世民安撫其婦。
世民安慰道:「觀音婢大度人也,以府務為己任,唯恐祭禮有差,幾日不曾安寢;如今禮儀圓滿,自然不會記掛在心,大兄勿憂也。」
建成聽罷笑道:「如此就好。」儘管二郎婦小他一輪,這一年來,府內上下打理得緊緊有條,作為嫡長子,建成心內對這小娘子是肅然增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