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破釜沉舟(一)
雖然刑部一時半會兒,募不到合適的仵作人選,但有沈舒窈幫忙實在太省心了。
他趕緊走上前來,壓低了聲音,道:「祭天那日,圜丘壇發生了大爆炸,這事你都聽說了吧?」
她默然點頭,「自然聽說了,現在整個京城都傳遍了。」
「聖上雖嚴令將此事外傳,可是這事動靜弄得這麼大,怎麼可能堵得住悠悠眾口。」他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隨即揉了一下布滿血絲的雙眼,「聖上讓刑部和大理寺徹查此事,務必要將這個弒君逆賊找出來,可是四五天過去了,卻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找到。為此聖上龍顏大怒,若靈韻公主出嫁之前還不能破案,太常寺、工部、禮部的眾官吏全部誅滅九族。」
「能在圜丘壇搞出這麼大動靜,若說這幕後策劃者沒有內應,恐怕不會有人相信,皇上這樣做,擺明了是寧肯錯殺三千,也絕不放走一個。」
「這三部官吏為了保住身家性命,把刑部和大理寺圍得水泄不通,讓我們一定要在靈韻公主出嫁前將兇手抓到。工部侍郎提議,找幾個替死鬼給皇上一個交代,也好過大家一起赴死。結果不知地就走漏了風聲,這話傳到了皇上耳朵,他當晚就下旨處死了工部侍郎。」
沈舒窈一笑置之,找替死鬼向是朝野群臣慣用的伎倆,怪只怪他運氣不好。
「皇上這是殺一儆百,非常時期,還是不要太過冒進,工部侍郎為官多年,居然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姑娘說得是。」魏啟章微微點頭,「眼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前幾日,三部官吏帶著家眷跪求在晉王府門前,求他一定要抓住弒君逆賊,不然他們的九族可就保不住了。哪曾想晉王殿下閉門謝客誰也不見,無計可施之下,他們又來刑部衙門,只要一見到我就問個沒完,那幾日為了躲他們,搞得我搞得整天像賊似的,不敢走正門,真是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哄回去。」
她心不在焉地聽著,隨意道:「魏大人繞了這麼大的彎子,何不有話直說?」
她不想再聽他絮叨了,若由著他把來龍去脈講完,估計得要一個時辰。
雖然她現在閑人一個,但並非愛聽八卦之人,更並不關心皇上接下來要處死誰。
皇權至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況且這東陵的事本就與她沒有關係。
就算皇帝真的在圜丘壇賓天了,這又有什麼打緊的,他不還有幾個皇子嘛,不怕沒有人承繼大統。
就算他膝下無子,但有這幾位王爺在,東陵根基絕不會因此而撼動半分。
這求人辦事就該有個求人的樣子,魏啟章雖為刑部侍郎,但在沈舒窈面前從來不擺官架子,總是一副虛心學習的樣子。
「今日刑部捕快在南郊圜丘壇搜尋線索時,在塌陷的深坑廢墟中發現了幾具屍體,按照本朝之慣例,凡遇屍體必先讓仵作勘驗,眼下刑部也遲遲募不到仵作,迫不得已之下,我也只好來請沈姑娘你了。」
「魏大人,你們刑部是沒人了么,三天兩頭跑來麻煩我的未婚妻,你可知她現在已經不是你們刑部的人了,你如此這般,可有把聖意放在眼裡?」
這時,顧燊從房裡走出來,他本不想打擾他們說話,沒想到這個魏啟章既然又想著讓沈舒窈去驗屍。
若是平時他找她驗屍什麼的,他從來就沒有阻攔過,可不阻攔不代表他不介意。
他父母聽聞她還總出入驗屍房,在家中跟他鬧好幾回了,他們雖然疼愛他這個兒子,可對沈舒窈這個兒媳婦著實不滿意。
本以為這婚事退了就退了,可沒想到他居然反悔了,說想要娶他。
想要履行婚約也不是不行,誰讓他是家族的驕傲呢,家人凡事都依著他。
世家大族向來都是三妻四妾,本以為先順著他的意讓娶了沈舒窈,然後再照汐貴妃的意思,把這鎮北侯嫡女也娶進門。
鎮北侯嫡女容貌出眾,才藝雙絕,只要她過了門,膩煩沈舒窈是早晚的事。
為了安撫他,就讓她做個名義上她的正妻又何妨,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只怕這將來的日子,會過得不如妾。
可沒想顧燊早已識破他們的計謀,居然去求了一道聖旨。
他這是在保護她,有了聖上的賜婚,顧府上下誰敢怠慢她?
若有違者便是藐視皇威,身首異處。二老見他這般執拗,也不再干涉他了,只要他依汐貴妃之意娶了鎮北侯嫡女便可。
可他們萬萬想不到,他居然告訴他們,他此生只娶沈舒窈一人。
這話猶如晴天霹靂,差點沒把二老氣出病來,汐貴妃見他執迷不悟,亦只好先下手為強。
冰寒蝕骨,縹緲陰冷,魏啟章沒想到顧燊也在這裡,並且聽他的語氣多有不悅,然他也是確實一籌莫展。
縱然沈舒窈是他的未婚妻,可並不代表他可替她做主,更何況他也知道沈舒窈對這樁婚事很抗拒。
是以,他也毫不客氣的懟回去,「顧統領嚴重了,本官奉旨查案正是遵從聖意,雖然沈姑娘現在不是刑部公人,然她確是東陵的子民,如今有歹人蓄意謀害聖上,我等豈能坐視不理。」
沈舒窈有的時候雖嫌魏啟章啰嗦,但也知道恐怕事態真的緊急,如若不然,以他的性子是不會跟顧燊的話計較的。
她垂眸沉吟了片刻,而後徑直去了西廂,眨眼之間,她又從裡面出來,只不過肩上跨了一個檀木匣子。
她雖未言聲,意思卻何其明顯,魏啟章頓時喜出望外,他就知道她絕對不會置之不理,晉王殿下果然沒有看錯人。
下一刻,她就坐上了去往刑部的馬車,當然,顧燊也跟著去了。
到了刑部衙門后,他卻沒有與他們一起去驗屍房,而是坐在衙門大堂飲茶。
她剛走到驗屍房院門外,就看到西邊的紅梅樹下,立著一個熟悉的背影。
腳步頓住,她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隨後,直接進了驗屍房。
蕭玄奕徐徐回首,不自覺地沉了沉眸,原來魏啟章找來的仵作竟是沈舒窈。
可她方才分明已經看見他了,為何連聲招呼都不打,就好像他們不認識一樣決然而去。
魏啟章本想跟著進去,卻見他陰沉著臉正看著自己,頓時沒有勇氣,只好識趣地退下了。
天氣寒冷,現下驗屍房並無看守人,福伯身體一直不好,上個月就不幹了。
陰冷幽靜的驗屍房上空,籠罩著可怖陰森的死亡氣息。沈舒窈檀木匣放下,掏出手套朝著屍體方向去,突然,胳膊被人從身後一帶。
旋即,她就被帶出了驗屍間,還不等她反應過來,就被人一下擁進了懷裡。
熟悉的淡淡沉水香,依然溫暖寬厚的胸膛,可這一刻,她卻異常冷靜。
他這是怎麼了,是為她命不久矣而感到難過嗎?
他環抱她的力度不緊不松,恰好避開了她胳膊上的傷,而他溫柔的聲音在她耳畔輕輕響起,「看見我連理都不理,可是我惹你不悅了?」
「沒有,只是不想說話而已。」她抬手就推開他,一舉一動看不出任何情緒。
蕭玄奕擔心觸碰到她的傷口,只好順勢鬆開她,眸色略微焦灼地看著她,「可是身子不適?若有不適一定要告訴我,不可自己強撐著。」
「你才剛給我注入了內力,一時半刻不會毒發。」
「你都知道了。」
她「嗯」了一聲,「踏雪無痕,這個毒藥的名字取得還不錯,比那些叫什麼散的順耳多了。」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我已經派人去找解藥了。」
他沒想到她竟然知道了,她當時昏迷不醒,肯定聽不見他們之間的對話。
本打算瞞住她的,卻不曾想,原來她什麼都知道,到底是自己大意了,他不該當著她的面說這些。
「王爺不必安慰我,人終有一死,我本就孑然一身,沒有什麼放不下的。」
前世,她為法醫,今生,她為仵作,一直以來她都在盡心儘力為逝者鳴冤屈,從未害過任何人,卻沒想到如今落得這個下場。
雖然她語氣輕鬆,完全沒有表現出一副怨天尤人的樣子,可越是這樣,他的心卻似刀絞般疼痛。
他緩緩靠近她,輕輕攬她入懷,「相信我,我一定會找到解毒的辦法。」
她雖抱著必死的決心,但不會甘願任人宰割,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是誰害的她中毒,害得她來不及為蓮兒報仇。
從前,她還會有所顧慮,如今她是無所畏懼,橫豎都是死,倒不如選一個自己能接受的死法。
前世,她因公殉職,摽梅之年香消玉殞,許是天可憐見,讓她再世為人,本想好好珍惜這重生的機會,安穩地度過這一生。
卻未曾想到,會有這樣曲折離奇的身世,如今她所在意的人全部都離她而去,時至今日,她決定任性一回。
她毫不猶豫地從他懷中掙脫出來,淡然轉過身,「我要去驗屍了。」
一股寒冷的朔風吹來,她的身姿就像是一片輕柔的雲彩,彷彿轉瞬就去隨風而去,再也觸摸不到。
而他此時的心海激起了千層浪花,他一定不會放過那些傷害她的人,必定以十倍還之。
沈舒窈有條不紊地戴上手套,白布順勢掀開,面前呈現的是三具皮肉焦黑,四肢蜷縮的屍體。
她抬手掰開其中一具屍體的下頜,焦皮輕微脆響,登時稀碎。
少頃,她把食指探入屍體口腔,搗鼓了一通,而後又取出解剖刀,往屍體頸部一劃。
她神情嚴肅地盯著死者的頸部,取下一節喉骨,隨即又放了回去。
屍體呈蜷縮狀,想要解剖屍體必須把關節掰直,眼下屍體被焚燒得嚴重,即便是皮膚表面有傷勢,也都看不清楚了。
畢竟這個朝代沒有精密的儀器,她只能憑經驗,判斷他們的死亡時辰。
她剛用解剖刀將死者的衣裳剔除,準備去掰四肢時,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出現在焦黑之上。
她倏然一愣,焦炭脫落的聲音驟然響起,她趕緊喊停,若由著他繼續,這四肢怕是要從軀幹上分離了。
解剖刀在屍體上劃了幾刀,外面雖被焚燒得面目全非,然內臟卻沒有被炙火烤乾。
沈舒窈垂眸將每一塊內臟都取出來檢查,最後才將胃取了出來。
她捏著一小撮還未消化的食糜,放在亮光處看了看,隨即示意蕭玄奕記錄。
「死者男。」她掰開屍體的下頜,把牙齒露了出來,隨即俯下身細細打量,「年約四十二左右,身高約莫六尺七寸,死者左手六指,口鼻咽喉皆無煙灰,喉骨斷裂,屬死後被焚燒,根據胃消化物判斷,死亡時間在十天左右。」
然後,她又用相同的手法驗了另外兩具屍體,「死者男,年約五十左右,身高七尺一寸,頭部呈三角塌陷狀,乃鈍器所致,肋骨斷裂兩根,口鼻咽喉皆無煙灰,屬死後被焚燒,根據胃消化物判斷,死亡時間在十二天左右。」
「死者男,年約六十,身高六尺五寸,右腳小趾殘缺,腹部被利器說刺,喉骨舌骨斷裂,口鼻咽喉皆無煙灰,屬死後被焚燒,根據胃消化物判斷,死亡時間在八天左右。」
蕭玄奕垂著眸,一字不差地認真謄寫,沈舒窈脫下手套,旋即轉身朝他看去。
他,長身玉立,清貴出塵,骨子裡透著雍容翩然的氣質,不由地讓人心神蕩漾。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初見他的情形,那個在人潮中鶴立雞群的男子,惹得京城名門閨秀,紛紛趨之若鶩的戰神王爺。
誰又能想象他此刻站在驗屍房,謄寫驗屍單的模樣,然後她心馳神往亦不過剎那之間,接下來她還有正事要辦。
這時,她已經將東西收拾好了,本想等一等他,可後來一想,還是算了。「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他將驗屍單放下,追了出去,「雪天路滑,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