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雷行頭腦發脹地看著面前不停吵嚷的四位城主。各家被擄走了一個嫡子,還被清晰告知了去向,於是這四位城主沒有半點耽擱地來找雷行,一齊勒令雷行速速交人。

  這四位城主都是距離蘭溪六城最近的四城之主,比雷行這位總城主稍低半級。瘟疫爆發前也有過或公或私的來往,彼此也算熟識,加上丟了嫡子的焦急憤怒,言語之間就頗為激動吵鬧。雷行沒有想到岳棠竟如此大膽公然擄人,也知道她是為了藥材狗急跳牆不擇手段,本應藉此機會懲治她一番,再令她不得不求自己,也就是求著岳家勢力來助她再次抗瘟,但就在這四位城主到來之前,洪定已然前來知會過自己,那學著岳棠的語氣表情活靈活現的樣子還縈繞在雷行眼前——

  「雷總城主不必來找我商議放人之事,這件事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沒有藥材,我就把這四個小公子從城樓上大頭朝下往下面扔,就算他們為抗瘟肝腦塗地了。」

  岳榮的話也在雷行腦海里震蕩:「你可以想法子令她向你求救,但不必試圖令她妥協,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那四位城主言語間更囂張了——

  「竟敢綁我兒子!她是不是活膩了!」

  「可不是!這可是我們的地界!她初來乍到的以為自己真的是欽差了?!」

  「狗屁欽差!仗著個還沒坐穩龍椅的一介女流,有本事帶著足夠的藥材來啊,在我們這裡打劫算什麼英雄好漢?呸!就是一個不入流的瓜女子!」

  「不給她點顏色看看,怕是不會長記性,呵。」

  雷行的頭更疼了。

  「這位威勇幗英將軍,」雷行開了口,四位城主頓時安靜下來看著他,「姓岳。」

  四位城主都頓了頓,其中一位說道:「那又如何?她是個女子,還行四,連嫡女的邊兒都沾不上。」

  「嫡女也是女,無用的。」另一位城主說道。

  「對對對,無用的。」其餘兩位也附和著。

  雷行:「再如何無用,此時也是有用的。」

  四位城主又是一默,岳棠在此抗瘟對於岳家的作用,他們都心知肚明。現在要動岳棠,就是觸岳家的霉頭,任誰也是不敢的。

  「我兒子現在到底在何處?」一位城主急道,「來劫人的人可是明明白白說了,要把我兒子帶進這裡病患最多的醫館,跟旁人做一樣的防疫措施,藥材夠用幾天,他就能活幾天!這裡病患最多的醫館在哪兒?」

  「我們乾脆發兵圍城直接殺進去把孩子們救出來,」另一位城主說道,「那岳棠不過帶了五千人馬來,我們這隨隨便便加起來就有一萬人了!」

  「對對!」另外兩位城主立即響應,「我們立即回去召集人手!」

  雷行煩躁地閉了閉眼,強壓著怒氣略重地拍了一下桌子,睜眼盯視這四位:「泰州動亂怒斬世子,都沒聽過嗎?!」

  四位城主又一起失了聲。

  就在女帝登基前不久,東南泰州一帶流民暴亂,岳棠率軍平亂。當時暴亂的起因除卻連年賦稅及突發水患,還有當時的泰州總領暗中派人四處殺害十五歲少女並剜心取用而導致民怨如沸。而這位總領取妙齡少女之心,不過是聽信巫醫所言,每月取三位少女心尖一點嫩肉為藥引熬藥,可令他那十七歲獨生子的頑疾在兩年內痊癒。

  這獨生子雖只是總領之子,卻因為他的生母、總領之妻與皇族沾親帶故,從而給這兒子掙了個「世子」的名分,享皇家貴戚待遇。

  岳棠抵達泰州後分撥了一批人去協理水患,之後立即帶著剩餘人馬直殺總領府邸,將那恨不得藏在金屋中的嬌貴公子拎了出來,直接提上馬帶至城中民眾聚集處,一刀就砍下了公子的頭,抓著頭髮提著給眾人看,高聲喝道:「禍患已除!」說罷隨手抄了一桿長槍往那還在滴血的頭顱里一紮,再將槍尾使勁往地上一戳,這位公子的頭顱就這麼面目全非地立在眾人面前,示眾月余才允許家人收屍。

  雷行掃了四位城主一眼,以為終於壓制住了他們的打算,沒想到其中一人又道:「我們又沒有因為兒子而謀財害命,她憑什麼劫人還打算下殺手?」

  雷行盯著這人:「你們四個給她的假藥材害死了多條人命,沒聽說嗎?」

  又一人嘟囔:「那些人的命還能叫命嗎……」

  雷行冷哼,煩悶地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打的什麼算盤,不過想讓她求你們,給各家找點好處,那就趁早回去備好棺槨,祈求她能給你們的嫡子們留個全屍。因為她已經放出話了,沒有藥材就讓他們肝腦塗地。」他迎著四位城主驚異的目光,再次強調,「是真的肝腦全都塗在地上。」

  四人都倒抽一口冷氣,其中一個暴脾氣的怒喝了一聲「她敢」,卻沒什麼底氣。

  「那現在就只有忍氣吞聲準備藥材這一條路可走了嗎?」終於有位城主拋出了這個問題。

  雷行老神在在地輕微喘了口氣,說道:「她要求置辦的藥材量,你們手頭有么?」

  四位城主面面相覷,老實回答:「不太夠。」「籌措一個月的話可能會有,但也不一定。」「她要的藥材現在在西北到處都缺貨,她還要量那麼大。」「就算有,為什麼要給她?等她來求!」

  雷行微微瞪眼:「剛才的話白說了?你們等她來求,就等著給你們兒子收屍!」他見他們不說話,又道,「先把孩子們救出來才是正理!」

  四城主眼巴巴地看著他:「那你說怎麼救?」

  雷行抬起手往北邊一指:「那位的藥材庫里,可是什麼都有。」

  其中一個城主恍然道:「惠王?!可是惠王已經失蹤多日了,他的藥材庫在哪兒我們更是不知道啊?」

  雷行一笑:「惠王在哪兒不重要,他的藥材庫在哪兒我已經有了眉目。」

  四位城主立即來了精神:「什麼眉目?說出來我們參詳一下,立即帶人搜!」

  雷行:「我抓到了一個人,他知道藥材庫的具體地點,但無論如何用刑,他死活不說。」

  「你這刑訊手段不行!你把他交給我,我不出兩個時辰立即給你問得清清楚楚!」一位城主說道。

  雷行瞥了他一眼,笑道:「不勞你大駕。用這個人交換你們的四個兒子,划算嗎?」

  四位城主的眼睛齊齊一亮,復又擔心道:「岳棠她肯?」

  雷行的手指敲了敲桌面,笑道:「那就看各位如何配合我演這一齣戲了。」

  岳棠看著雷行送來的手書,陷入沉思。

  洪定有些急切地看著她,問道:「怎麼樣?有藥材換那四個公子哥兒了嗎?」

  岳棠將手書遞給洪定,他一目十行地看過去,詫異道:「抓到了知道藥材庫所在地的人!邀請你過府共同審問?!這?絲毫沒提那四個公子哥兒?」

  岳棠吐一口氣,洪定急道:「有詐!」

  岳棠笑著瞟他一眼:「我能不知道有詐?但你的線報不也說,雷行確實在嚴刑逼供一人,只是不知道那是個什麼人,沒想到是知道藥材庫所在的人——雖然不知真假,但不去一趟,似乎也說不過去。」

  洪定略略思忖,說道:「要帶多少人手?雷府咱們不熟,脫身後路還得好好安排一下,再……」

  「誰說要去了?」岳棠一笑,「既然是想邀我一起審問,自然是看得起我的手段,那麼就連人帶刑具一起搬過來吧。」

  洪定瞪大雙眼:「這、這也可以?」

  岳棠悠哉一笑:「順手從那四個小公子身上割點東西給雷總城主帶去,告訴那四個爹,若是過不來也沒關係,我忙於治瘟實在無暇分身,審問之事有雷總城主和四位城主擔待我十分放心。」

  洪定咽了一下:「割……割哪裡?」

  岳棠涼涼地笑:「哪裡疼就割哪裡啊。」

  「這是我兒的玉墜!上面這是不是血跡?!」

  「我兒的垂髮!上面有他的珊瑚扣!」

  「這雲錦是他母親特地給他做的新衣裳上面的!這聞起來有血腥味!」

  「我兒是不是受了酷刑!」

  四位城主在看到洪定派人送去的東西之後就再次陷入激動的吵嚷,雷行邁入議事廳時又覺得頭疼欲裂。果然這四位又圍住他,讓他答應岳棠的要求,連人帶刑具都搬到岳棠指定的地點去,不然擔心自己的兒子們立時就要身首異處。

  「她現在不可能對孩子們動手。」雷行肯定道,「她還沒有得到藥材。」

  但這四位壓根不想聽這種言論,舉著那些玉墜垂髮雲錦之類的東西塞到雷行眼前,已然有開罵不是雷行自己的兒子被綁了他不心疼的意思。雷行被逼得不勝其煩,拿出總城主的架勢震懾住他們,看著那四樣染血的物件眯了眯眼。

  倒是小看了這女子。

  但也是高看了這四位城主。

  雷行厭煩地掃了他們一眼,說道:「罷了,四位愛子心切我瞭然於心,也就各退一步,與那岳棠商定審問地點吧。」

  這天的傍晚,雷行並四位城主端坐城外河道邊的開闊地界,架好了刑具,將那知道藥材庫地點的男子雙手各綁一端拉吊在木樑上,等著岳棠到來。

  這地方是岳棠選的,前後不搭左右不靠,又因河道在旁而不便埋伏。雷行坐在這裡不過半刻,已經在內心感嘆了幾遍這岳棠真會挑地方,讓他連安排人伏擊都做不到,更別提此處離醫館有兩個山頭,突襲更是難上加難。

  岳棠姍姍來遲。

  她彷彿被邀約看戲一般四平八穩地緩步而來,身後跟著洪定及一個畏畏縮縮的少年。原本正要見禮的眾人因這少年的到來而致使一位城主突然衝出坐席,直衝到了岳棠面前,又想喝問又是忍耐,還有些驚疑不定,看向那少年急切道:「聰兒?你怎樣?可有受傷?」

  那名喚聰兒的少年簡直要哭出來,卻又生生憋住,哽道:「爹……我、我沒事……」

  城主逼近岳棠,忍耐著問道:「將他交給我,我便既往不咎!」

  岳棠笑了笑,洪定已經站出來擋在她身前,毫不客氣地推了這城主一把,斥道:「放肆。威勇幗英將軍三步之內,豈是你能近身的?行禮了么就這麼橫衝直撞的?」

  城主面色漲紅就要發作,岳棠笑著輕輕用手背拍了拍洪定的肩膀令他讓開,走到這城主身邊靠近他耳側,停了停,動了動唇,卻沒說出半個字,接著後退,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聲音不高卻能令在場其他人都聽清地說道:「湯城主,急什麼?人我都給你帶來了,還能半途跑了嗎?」

  雷行及其他三位城主都狐疑地看著他們,明顯已經懷疑這位湯城主與岳棠有私下聯絡交易。

  湯廉連忙向後退了半步與岳棠拉開些距離,帶著些惱羞成怒地說道:「瞎攀扯什麼?休要在眾位大人面前胡言!我與你今次可是頭一回見面!」

  岳棠不置可否的樣子笑了笑:「湯城主別慌,我可沒有絲毫離間的意思呢,就是讓您安心,聰兒在我這兒挺好的,除了有點害怕,旁的也沒什麼。您也知道,聰兒沒怎麼與這些窮人待過,又見到那些人一身的流膿潰口,受了點驚嚇也屬正常。」

  在座的都是慣於耍詐的老手,然而將疑似陰謀估計的東西說到明面上來,反而更惹人猜疑。當即就有個城主指著湯廉怒道:「怪不得你最鎮定!原來已經與她密謀好了!她就只帶你的兒子來!我們的兒子呢?!」

  湯廉急道:「別被她的小伎倆蒙蔽!我根本不知道她會帶我兒子來!」

  另外兩位城主低聲交談了一陣,其中一人對雷行說道:「雷總城主,這事兒我們也看不分明,還是你來決斷吧。」

  雷行看著向自己走過來的岳棠,起身與她見禮、讓座,看著她閑適地落座,幾乎要以為她根本就不擔心藥材。那名為湯聰的少年與洪定一起站在她身後,雖然時不時看向自己的父親湯廉,卻沒有奔去湯廉身邊的意思,令人十分疑惑。

  湯廉想走到湯聰身邊揪他過來,卻被洪定凌厲的防禦之勢所阻,只得不停給湯聰使眼色,讓他到自己身邊來。而湯聰幾番看他眼色似乎左右為難,最終支支吾吾地說道:「爹,我不能過去……回去了也是個死……」他拉起自己左臂衣袖,一個已有潰爛的傷口觸目驚心,「爹,家那邊沒人能治是不是……」

  湯廉驚得衝過去看,這次洪定沒有阻攔,只淡淡提醒:「湯城主,這可是瘟疫。」

  湯廉的腳步生生在離湯聰三步之處頓住。湯聰眼中掩飾不住的驚惶和失望:「爹,你、你怕我嗎?」

  湯廉又不動聲色地退後半步,看向坐在椅子上毫無動靜的岳棠,聲調里說不清是怒氣還是懼怕:「岳將軍,我兒已感染瘟疫,這與你先前說的完全不同!」

  他所說的是岳棠命洪定去劫人時留下的口信——「盡量保證貴公子不染瘟疫」。

  而岳棠故意曲解,沒有回頭地笑著說道:「湯城主,咱們先前說好的,你也沒有完全做到呢。」她隨意掃了一眼雷行及其他三位城主,「若是你單獨前來,令公子早就安然回家了。」

  此言一出,其餘三個城主都坐不住了,此時也顧不上分辨此言真假,齊齊對湯廉怒目而視。雷行倒是沒有中計,但知道此時說什麼也沒有用處,這四位城主中有三位都是買官上位,本就是那無知紈絝,不僅對待事情缺少考量,還脾氣急躁極容易被煽動,剩下的唯一一個應試及第外放為一方父母官的就是湯廉——只怕岳棠也是打探清楚了才在從湯廉身上下手離間。往常雷行與湯廉的交往多過其他三人,此時見湯廉一臉尷尬郁色,連忙打圓場道:「既然岳將軍敢將湯公子帶在身邊,必是已做好妥善的防疫措施,難道岳將軍自己不擔心染疫么?」他拉過湯廉,勸慰道,「令公子那潰口應當只是輕微染疫,可以治癒的。」

  雖然是這樣說,但雷行與其他三位城主還是避之不及的樣子坐到了更遠處一些的地方。

  岳棠輕笑,看了眼那被拉扯著雙臂吊在木樑上的男子,這麼冷的天他卻被扒得赤裸上半身,只著一條單薄的褲子,還是被鞭子抽得四分五裂的殘破褲子,再破一些便無法蔽體。他的胸腹和四肢都有深淺不一的鞭痕和棍痕,青紫瘀紅交雜一片令人不忍卒睹,卻也將他那緊實的軀體更顯健硬,於凄慘之中生出些浸血的凌厲。

  岳棠倒也不是頭一回見這種刑訊場面,不過皺眉了一瞬便略略詫異地盯了一眼那男子低垂的光頭,看向雷行:「這是怎麼回事?」

  雷行見她終於問到正事,立即解釋道:「這便是那知曉藥材庫所在的賊子。我好不容易查訪到惠王可能藏匿的地點卻已經人去樓空,就見這賊子周身帶血地逃竄而出,隨身還帶著惠王印信!」他滿腔忿忿的樣子,「他定然知道惠王下落!撬開他的嘴就能知道惠王那堆積如山的藥材庫在何處!」

  岳棠瞥向雷行:「我是問,他為什麼沒頭髮?」

  雷行沒想到她問的是這個,說道:「他是和尚,自然沒有頭髮。我先前說過惠王身邊有武僧護持,這個便是頭目。」

  「哦?頭目?」岳棠勾唇似笑非笑,「方才你說這賊子這賊子的,我當你第一次見這賊子呢,怎麼,原來知道他是惠王武僧的頭目嗎?那方才怎麼不直接說出他的名號?好讓我也記住呢。」

  雷行頓時語塞。

  他壓根就沒有派人去尋惠王,而是派了探子一直監視惠王常去上香的凈空寺,只想得知惠王私用的藥材庫到底在何處,因為惠王從前與這寺廟頗有往來,也曾有過贈葯的善舉。現下雖尋不到惠王,但因寺中僧人大部分都參與到救治當地病患之中,也許惠王的人仍然會與寺廟有藥材方面的往來。然而盯了幾天幾夜也未見有什麼動靜,倒是返回途中與三個北庭細作遭遇,見他們在追逐一和尚模樣的男子,便痛下殺手之後將這男子帶了回來。

  由於探子並不甚通北庭語,只聽得北庭細作之間交談言語間多次提及「藥材」,以及這三個細作非要活捉這和尚的架勢,探子便認為這和尚必定知道藥材庫的下落,帶回來之後立即用了重刑,卻沒有得到一個字。

  待得雷行親自審訊過兩輪,將這和尚整治得周身連塊好皮肉都沒有了,仍是沒能撬出一個字。

  他如同啞了一般,任如何慘重的酷刑如何加身,連哼都沒有哼出一聲。

  雷行為官多年從未見過如此硬的骨頭,又怕真的將人弄死,這幾日便沒有再用刑,只是吊著此人的命,想用他與岳棠做個交易,也算沒白抓他一場。

  就在雷行犯愁如何與岳棠交代這和尚身份的片刻功夫,岳棠已經走近了那個和尚,站在他面前靜靜看著,也不知道在瞧什麼。

  這人即使垂著頭仍然頗為高大,岳棠微微仰頭看他,只覺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人一直閉著眼,臉上一片瀕死的青灰,顯然是命懸一線。

  岳棠仔細看了看他頭頂,回頭對雷行笑道:「雷總城主可能是誤會了,這人頭頂沒有戒疤,怕是個假和尚。」

  「哦?!」雷行立即奇道,「是嗎?這倒是沒有注意。岳將軍真是心細如髮啊。」

  岳棠客氣莞爾,聽到身後幾不可聞地輕輕一嘆。

  是這假和尚嘆氣了嗎?

  岳棠立即回頭,那人卻仍然閉著眼,除了淺淡到像是要消失的呼吸聲,仍然沒有動靜。

  「喂,」岳棠對他說道,「你是和尚嗎?」

  沒有任何回應,連微弱的呼吸聲都沒有變化。

  「那,」岳棠微微湊近,用只有他二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惠王真的有個藥材庫么?」

  幾不可察地,又是極其輕微的一聲,像是肯定,又像是否認,無法分辨。

  岳棠沒有追究的意思,轉身晃晃悠悠地坐回自己的座椅,悠哉地對雷行說道:「開始罷。」

  雷行:「開始什麼?」

  岳棠:「不是說一起審訊這知道藥材庫所在的賊子嗎?還不動手?」

  雷行為難道:「這人要是再用刑……」

  岳棠故作恍然大悟地打斷他:「你請我來是看凍刑的?打算活活將他凍死?」

  「不不不,」雷行湊近她,「我聽說,岳將軍在刑訊逼供方面有雷霆手段,所以想請岳將軍指點一二……」

  岳棠搓弄著自己的手指,面色不悅地說道:「雷總城主這是要將屈打成招安插在我身上嗎?」

  雷行連忙擺手:「我哪有那個意思?就是想請岳將軍指點……」

  「罷了。」岳棠的眼風斜斜地向著那假和尚掃去,招呼了一聲,「洪定,看你的了。」

  洪定點頭,徑直走向那假和尚去了。雷行有些許的怔忡,總覺得自己似乎掉進了什麼圈套,似乎岳棠一開始就打算親手收拾這假和尚,而非要雷行求著她一般。

  洪定走到那光頭男子身前,伸手探他的鼻息,還有微弱的溫熱扑打在洪定手上。洪定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打開,將一顆紅色的藥丸倒在自己掌中,另一手去捏那男子的下巴想要啟開他的嘴,而這男子雖然看著奄奄一息,沒想到牙關依然緊咬,洪定平日里一用力就能掐開的各類嫌犯的嘴,這次卻沒有一次掐開。

  雷行有些不安地看著洪定,問岳棠道:「他這是打算幹什麼?」

  岳棠漫不經心地答道:「下點兒猛葯讓他開口。」

  雷行又有些焦心,叮囑道:「這人可不能弄死了,惠王那藥材庫的下落還沒問出來。」

  岳棠對雷行勾勾手指,雷行趨近,只聽得岳棠在他耳畔說道:「惠王的藥材庫慢慢找就是,倒是蘭溪城中有一個叫『靈飛館』的地方,我很想去見識一番,不知雷總城主能否代為引路?」

  雷行的眸色一凝。

  靈飛館是蘭溪城內甚至六城中有名的青樓,佔地闊大場所雅緻,清倌兒紅倌兒甚至小倌兒一應俱全,其中的菜肴美酒也是一等一的可口入味,去過的人無一不說好。

  但眼下這刑訊關口,岳棠提這個做什麼?

  莫非……

  雷行心裡猛地一突。

  岳棠觀他神色,恰到好處地笑了笑:「怎麼,靈飛館去不得嗎?其中有什麼不方便我知曉的秘密嗎?」

  雷行:「岳將軍說的哪裡話。只是城中一片破敗您也看見了,還得等瘟疫去除之後重建靈飛館,才好帶您前去一游。」

  岳棠笑著:「倒也無礙,找小倌兒什麼的可留到治瘟成功之後。我現在對靈飛館地下那些鎖人玩樂的區域感興趣,地下的想必沒有被破壞吧?」

  雷行眼中的驚惶之色掩都掩不住了,當即盯著岳棠,幾乎有些惡狠狠地問道:「你都知道了?!」

  岳棠訝異地看著他:「鎖人玩樂這是個秘密嗎?我以為六城皆知?」

  雷行喝問的話就要衝口而出,岳棠卻說道:「尉遲總領告訴我的時候,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好去處啊?」

  雷行猛然閉了嘴。

  他無法確認岳棠到底知道多少,靈飛館地下的那些東西是否真的被岳棠知曉?而尉遲執明告訴岳棠關於靈飛館地下區域的事情,到底只是提點還是說透了?

  都不得而知。

  他只好順著岳棠的話說道:「既是尉遲總領力薦,我自當盡地主之誼,只是眼下還是先審這和尚吧!」

  岳棠從善如流:「好啊,雷總城主治瘟之心拳拳可鑒,我定會上奏皇上。」

  雷行笑都很勉強:「多謝將軍。」

  岳棠看向洪定,似是在認真觀察他是否能將那紅色藥丸給那光頭男子服下。餘光瞥見雷行動作輕微地招來一個僕從低聲囑咐了幾句話,之後那僕從立即腳步匆匆地離開了。

  呵。

  岳棠心內發笑,知道雷行定是派人去確認靈飛館地下區域是否完好了。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她的人也早已埋伏在外,只等著這僕從帶他們去呢。

  那廂洪定仍是掐不開光頭男子的嘴,於是嘴唇未動地低聲說道:「要想活,先得死。」

  光頭男子似是輕輕應了一聲,待洪定再次掐他的牙關時,那一直緊閉的唇,啟開了。洪定將紅色藥丸塞入他口中,一推一抬他的下巴,藥丸被他吞下。洪定靜靜看了他一陣,他便開始劇烈抽搐,彷彿忍受了極大的痛苦,渾身上下能看見的青筋盡數爆出,像是再抽搐一陣便要爆體而亡!然而再過了轉瞬,他整個人抽空了力氣癱軟下去,純粹是被吊著才沒有倒在地上,動也不動了。

  岳棠「嘖」了一聲,埋怨洪定:「下手沒個輕重,弄死了?」

  雷行一驚:「死了?!」

  洪定回頭,有些不好意思但絲毫沒有愧疚:「好像是死了。」

  岳棠輕嗤了一聲,說道:「回去自己領棍。把人收拾了。」

  洪定應聲,喚了兩個僕從來就去解那些吊繩。雷行直接出聲阻攔,對岳棠說道:「岳將軍!打死了我的人總該有句話?現在這又是要做什麼?」

  岳棠一笑:「呦,那對不起了。這人吶不能隨便埋了,得示眾。」

  雷行本以為岳棠是要將那光頭男子帶走才做戲動手腳造成男子已死的假象,這會聽她說要示眾,心中驚訝於那男子竟真的死了,又懼怕於這番示眾威嚇恐怕真的會有人將所知消息告知岳棠。一時間心下惴惴,眼見著洪定命人將那光頭男子扛走,竟不知道要做何應對。

  岳棠還在一旁說道:「最為穩妥的示眾場所應當是城中斬首之地,不過眼下城中無人,便在醫館那邊的山頭上示眾吧,百姓們也都看得見。」說完又是似笑非笑地看著雷行,「惠王印信何在?」

  雷行又是一驚,心想這印信堅決不能給她,便嚴肅道:「岳將軍,我乃蘭溪六城總城主,按規矩,本地封王若有危難,他的印信應當由我保管。你雖是奉皇命而來,也不能——」

  「我要了嗎?」岳棠奇怪又好笑地看著他。

  雷行語塞。

  岳棠擺擺手:「我問問罷了,看你緊張的。」她起身要走,「審也審完了,告辭。」

  另外一直插不上話的四城主都涌了上來,圍著岳棠不讓她離開,湯廉更是命人護住湯聰想直接帶走。岳棠不慌不忙地看著他們,微笑道:「怎麼,要圍殺欽差嗎?」

  湯廉為洗脫自己與她勾連的嫌疑,第一個帶著怒意開口:「不敢!但您今天若不交出孩子們,休想走出這裡!」

  「對!休想走出這裡!」其餘三位城主立即附和,說話間周圍就有不少人站了起來,都是他們帶來的兵。

  雷行看著這番情景沒有絲毫喜色,反倒是無奈地默默嘆了一口氣。果然岳棠並無絲毫懼色,重新坐回座位,閑散地說道:「不走就不走吧,你們管飯。」

  四城主沒想到她會這樣回應,一時愣怔。湯聰卻已經叫嚷起來:「爹!你放我們走吧!再不回去上藥我會死的!」

  湯廉一驚,忙問道:「你不是輕微染疫嗎?怎麼會死?!」

  湯聰幾乎有些憤怒地叫道:「你們什麼都不懂!這裡的藥味兒都跟家裡的不一樣!這裡的葯能治好人!你們還在這裡爭!再不送藥材來大家都是個死!」他又哭喪著臉看向他爹,「爹!我們四個有三個都染上了,你們是不是想看著我們死啊……」

  四城主都大驚失色,圍著岳棠就要討個說法。岳棠仍然不緊不慢,抬手指了指天:「天黑了的話,我回去得就更慢,這位湯公子死在半路我可不管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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