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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不出「死」這個字。
度厄:「已經去了,埋在後山他清修的地方。」
雪懷胸口一滯,憋悶得說不出話。
度厄:「待你大好,跟隨為師下山遊歷。」
雪懷微驚:「我……可以下山了?」
度厄:「跟隨為師一道,可以。」
雪懷心中一團亂麻,半響才問道:「師父可知『影殺』……」
度厄:「不必再問。」
雪懷急道:「為何?雪真師兄不明不白地死了,都不為他查找兇手嗎?」
度厄:「若要論起來,兇手便是你。雪真因你而死,不是么?」
雪懷一哽,那鬼魅聲音所說的字字句句迴響在耳中,令他心中的憤懣幾欲破胸而出。十年來的憂傷驚懼瞬時發作,他不管不顧地喊道:「我到底是誰!為什麼總有人想殺我?雪真師兄到底是誰?是來監看我的嗎?那師父呢?師父也是監看我的人嗎?既然這麼多人想要我死為什麼不讓我死掉算了?我死了不就沒有這一切了嗎?!」
度厄靜靜地看著他,一直靜靜的。
靜默的時間久到雪懷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一如從前。
「雪懷。」度厄輕聲開口,緩之又緩,似乎耗費了很多力氣,「為師有時不知所作所為是對是錯,對於你的性命,你的將來,為師都沒有把握。」
雪懷緊緊盯視著師父。
「但可以肯定的是,你死不得,也活不好。」度厄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十分艱澀,彷彿判官下了他根本不想下的判詞,「你活著,有無數人因你干戈相向不死不休,但你若死了,也立有無數人為你同墜地獄。」
「至於影殺,為師不甚了解,只知道你可以當他不存在。只要他聽從的人沒有下令,他絕不會傷害你。」度厄深深嘆息,雙掌合十對雪懷致禮,「為師只知道這麼多。」
雪懷沉寂地凝望著度厄,出口的聲音冷靜得有些滲人:「師父,您成為我的師父,是巧合,還是註定。」
他漆黑的雙眸濃稠似墨,暈著化不開的執拗。
度厄沉默半響終是回答了:「註定。」說罷再次雙掌合十,對雪懷致了一禮,似是歉疚之意。
雪懷低下了頭,很久都沒有抬起。
度厄靜靜地等著,像是等待著某種宣判。
待雪懷再抬頭時,漆黑如墨的眸中是十四歲少年不該有的寂冷沉靜,說道:「師父,帶我下山,是送我生,還是死。」
度厄很快答了:「生。」
雪懷輕輕點了一下頭:「我信師父。」
雪懷與師父下山時已是初秋。臨行前他給惠王送去了一封信,說明自己要下山遊歷,歸期未定,可與惠王書信往來,會在城鎮的驛站查看惠王是否有給他書信。下山的那天,雪懷先去後山拜祭了雪真,獨自與雪真說了一會話,度厄一直在下山的路上等著他。
師徒二人並無明確目的地,只一路走一路化緣行善,度厄依舊如在寺中一樣,每日教授雪懷各種功課,佛法佛理、琴棋書畫、兵法國策、武功醫術不一而足。雪懷認真地聽著學著,時常感慨師父所知博大精深,如海浩瀚。但師父也依舊嚴苛,每當雪懷有什麼應對不出便會受到責罰,如戒律堂中所受如出一轍。
雲遊在外的日子頗為清苦,但卻再也沒有歹人來襲,也沒有莫名其妙的災禍降臨。天長日久雪懷心有所感——師父帶自己下山,似是為了避禍。雖然師父仍然不肯吐露一星半點所謂真相或是秘密,但雪懷總覺得師父沒有在寺中那般不近人情,偶爾還會對自己露出和善的長者模樣。
隨著年歲漸長,雪懷受到的懲處越來越少,十七歲以後幾乎沒有再被懲處過。師徒二人每隔一段時間會回到寺中,但並不在寺中停留太久,多半會在蘭溪附近救治窮人家的病患,或是在後山清修,也會應惠王之邀前去惠王府邸,與惠王清談佛法或是為他請個平安脈,因為惠王總說最信任雪懷的醫術,只可惜他並不總在蘭溪。
雲遊四方時行善助人,回歸蘭溪時醫病施粥。
這樣平凡又普通的僧人日常,令雪懷將從前那些危險驚懼、欺瞞設計,漸漸埋藏在心底,甚至刻意去遺忘。
他頗有些天真地以為,他已逃開了所謂宿命,他已規避了無妄之災,他已能與師父這樣看起來歲月靜好地活下去。
雪懷在一個冬日裡的小驛站中收到常愈的求救信,此時他與師父正在泰州,於動亂中救治災民。泰州動亂被岳家四女鎮壓,此時城內已經平定,災民們也陸續歸家。於是雪懷在問過師父意見之後,師徒二人就一起踏上了返回蘭溪的路途。
只是越近蘭溪,他越覺得師父那眉頭就沒有舒展過。
宿命的輪轉從未停下,永無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