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

  皇宮。

  皇帝寢宮的偏殿內,段舒清正坐在軟塌上看著從外而入的男子,一步一步,沉穩輕緩地走到自己面前,跪下,卻沒有行禮,也沒有話。殿內宮人漸次退出殿外又走得更遠,周遭寂靜下來,這男子才恭謹叩首,道:「臣,岳柏,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段舒清看著伏身的岳柏,頭一次沒有立即叫起,而是靜靜地看著他。

  岳柏沒有任何動作,禮數絲毫不差地保持著叩拜的姿勢。

  段舒清原本蘊在眸底的怒火不知為何就散了些,出聲道:「起來。」

  「謝皇上。」岳柏叩謝,起身站立,微微垂眸不與皇上對視。

  段舒清又看了他一陣,道:「朕給你一個辯白的機會。」

  岳柏垂頭:「確系臣所為,無可辯白。」

  段舒清微微一惱:「為何!你明明知道朕在圖謀什麼,為何三番四次阻撓?」

  岳柏神色未變:「臣阻撓的原因,已經向皇上言明過多次。」

  段舒清起身走下來,站在岳柏對面:「看著朕。」

  岳柏沒動,道:「臣不敢。」

  段舒清的語氣略略一軟:「看著我。」

  岳柏這才抬眼,因為比段舒清高的緣故而微微俯視著望向她的眼睛。

  段舒清又挪近半步,語氣更為輕軟:「你不是,要替我護著這江山,陪我守著這社稷嗎?你都忘了?」

  岳柏:「沒有忘,也不敢忘。」

  段舒清又逼近了些,盯著他的雙眸:「那為什麼放奚太子離開?此人是前朝餘孽,難道不應該殺了他以保大夏無虞嗎?」

  岳柏:「他無害。」

  段舒清眼中泛了厲責:「如何無害?莫非你與他相交甚深、了解他一切所思所想?即使你看人奇准,你莫要忘了他是突逢大變、才知道自己是奚太子不久,一旦嘗過擁有權勢一呼百應的滋味,沒有人能放棄得了!」

  岳柏仍然眉目未動,聲音沉沉:「他能。」

  段舒清眸中現出惱怒,但終究是壓了下去,改為勸:「即便他自己無意,他身邊的人也會擁著他推著他一步步向最高位走去!大夏與北庭此時議和初定,他在北庭定是休養生息以圖日後再犯!何不此時趁他們沒有準備一舉攻下?出其不意趁其不備,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岳柏似是略略嘆息,道:「將此寧定延續下去,不好么?」

  段舒清:「不好。大夏與北庭不可能有長久的寧定。」

  岳柏:「為何不可能?」他凝視著她的雙眸,「你不肯,對么?」

  段舒清略略避開目光,道:「我跟你過,一個國家一個皇帝,才是永久的寧定。」

  岳柏:「但眼下即使你傾舉國之力與北庭一戰,即使勝了,也是敗了。」

  介時國庫空虛,民不聊生,很難會不會再次引發內亂,即使沒有內亂,光是大夏恢復現有的繁榮,都是難上加難。

  段舒清並非不知道這一點,但她仍然堅持道:「那又如何?國中暴動不過是打鬧不成氣候,那時北庭也歸我所有,兩國百姓一同治理,正是定新規行新政的好時候。」

  岳柏眸中無悲無喜,只看著段舒清,像是看透了她,卻又似乎無法明白她。

  段舒清被他看得有些焦躁,像平日里撒嬌那樣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嗔怒道:「你幫不幫我。」

  岳柏也像平日里那樣握住她撒嬌的手,道:「你曾過,會給大夏一個國泰民安。還作不作數?」

  段舒清的手微微一僵。

  那是她爭奪大位時對岳柏過的話。

  她當時雖然知道岳柏會支持自己,但仍然了些場面話,不知是鼓舞岳柏還是堅定自己。

  沒想到岳柏還記得。

  這麼一句平淡無奇的話,他還記得。

  而他也一直堅守著這句話,無論是從前前帝在位時,還是現在她段舒清在位時。

  她不知怎地就想起他身上的那些疤痕,都是為大夏而戰所得,在他的肌膚上昭示出悲壯又狠厲的力量。

  當他在她身上馳騁的那些迷醉時刻,她曾親手撫摸過那些傷疤,每一道,每一塊。

  她迷濛著雙眼問他還會不會疼,他難得了些平日里壓根聽不見的話:「為你,不疼。」

  而今,願為她拼力廝殺的男子,用她給予他的職權之便,放走了已經入京的前奚太子。

  段舒清不清楚自己的語氣是忿忿還是恨恨:「國泰民安與我要一統江山有什麼衝突?」

  岳柏沒有話,握著她的手輕輕撫了一撫,道:「大夏若是盛世,沒有衝突。但大夏已千瘡百孔,北庭亦然,於國於民,於公於私,都不可再貿然開戰。」

  段舒清驀地抽回手,轉身走回了她的龍塌,撩袍坐下,頗帶了些怒氣,道:「岳柏,朕是君,你是臣,臣不聽從君的命令,該當何罪?」

  岳柏再次跪下,聲音卻透著平靜:「死罪。」

  段舒清微微勾唇,眸中卻泛著冷意:「你是不是當朕不捨得殺你?」

  岳柏:「臣不敢。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

  段舒清:「你寧死也不攻打北庭?」

  岳柏:「臣,懇請皇上三思。」完重重叩首,頭磕在地磚上「咚」地悶響。

  段舒清沉眸看著他,冷冷的,卻又覺得酸酸的。

  「也罷。」她忽而嘆氣,「既然你不肯,我只好派幗英將軍前去了。」

  岳柏仍然是叩首的樣子,沒有動作,也沒有話。

  段舒清等了一陣仍然沒有等來任何話語,著惱道:「岳柏,你就沒什麼要的嗎?!」

  岳柏微微抬頭,仍然是伏地的姿勢,道:「臣有一事不明。」

  段舒清有些不耐煩:「講。」

  岳柏:「奚靖珹身為神鷹郎將巡查邊境,遭遇正在追殺大夏百姓的北庭兵士便上前阻止,本來是一件事,但為何會令他追擊此兵士三百里,還誓要活捉不肯下殺手?」

  段舒清沉眸不語。

  岳柏:「追殺大夏百姓的北庭兵士,已被奚靖珹看穿是大夏人假扮,即使是為了追回此人好拿此人向大夏追責,也不至於連追三百里卻不忍傷此人分毫。」他抬眼看向段舒清,「若臣沒猜錯,這偽冒北庭兵士的大夏人,應當是易容成了岳棠的模樣,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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