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吻我
「主子,您會迎娶北夷公主嗎?」
「不會。」
這是蕭莫塵與小北今日最後一次交流。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顆硃砂痣,他想,大概北夷公主就是小北心上的那顆。
因為洛貴妃是重罪之身,死後遺體入不了皇陵,封不了號,被當初還是貴妃身份的冷心怡,教唆皇帝將之葬在了遙遠的北荒之地,衣冠冢朝北,理由是洛貴妃罪孽深重,無臉見南楚子民。
從金陵到北荒,整整用了半月之久,若不是那年冬天是百年一見的雪年,洛貴妃將無完整的遺體下墳。
十二歲的蕭莫塵從姑蘇一路爬山涉水,躲避殺手,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才找到了他母妃的衣冠冢。
他就站在那個沙坡上,望著他母妃這兩年來所待的地方,望著那個寸草不生,黃土飛揚,北風呼嘯的北荒之地。
那麼精緻愛美的洛貴妃,死後墳頭竟然連一朵野花小草都沒有。
洛貴妃第二年忌日的那天,蕭莫塵哭,自他有記憶以來,那是第二次流淚,第一次是洛貴妃投環之日。
洛貴妃總對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沒有過不去的坎,也沒有熬不過痛,只要你足夠堅強,你才不會被打敗,才能得到你想要的。
十二歲的蕭莫塵,在寒冷呼嘯的北風裡,一下子長成了大人的模樣。
也是那一日,他在南楚與北夷的邊界處,救起了奄奄一息的小北。
在他昏迷之時,總會迷迷糊糊地喊著:小雪,小雪。
小雪,百里雪,百里北。
原來平日里瞧著沒心沒肺的小侍衛,卻比誰都多情且長情,還好,命運也算是沒有辜負他。
「蕭莫塵!」
就在蕭莫塵離神之際,背後有人在喊他,聲音又奶又凶的,一下子鑽進了他心裡,掃去了所有陰霾,他勾著唇,頭一偏,那人繼續奶凶奶凶地喊著。
「你竟然走神了!跟我在一起時,你竟然心不在焉,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他背著離歌,此刻她的臉正好貼著他耳邊的位置,她一喊,震地他耳朵疼。
他齜牙咧嘴地偏著頭,直到耳邊沒有了嗡嗡作響的耳鳴音,才說道:「你不是看不見了嗎?怎麼知道我在走神。」
離歌瞳孔一震,差點露餡,稍稍把腦袋收了點,故作鎮定地回著話:「我都不是用眼睛看的,是用心感受的,而且,我喊了你好幾聲,你都沒回我,說,你是不是嫌我煩嫌我事多嫌我看不見了,想要冷落我,不喜歡我了?」
蕭莫塵額頭劃過一條黑線。他不就是走神了一會,她怎麼就理解成了這麼多意思,好無中生有莫名其妙無理取鬧哦,不過他喜歡。
勾起嘴角,蕭莫塵耐著性子地說了一遍又一遍,他喜歡她,永遠不會煩她,永遠不會離開她。
離歌這才罷休,眯著眼,心安理得地靠在蕭莫塵背上,讓他背著,誰叫她現在是「瞎子」呢,看不到路,很危險。
蕭莫塵從宮裡回來,先將唐裕送回宸王府,再去了相府。待他到相府之時,太陽已偏西,暑氣也消了一大半。
離歌一見著他,就抱著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蕭莫塵,我太苦太難受了,在屋子裡頭都快憋瘋了,嚶嚶嚶,我超想去外面吹吹風,超想去北郊透透氣聞聞花香,你陪我去好不好。
蕭莫塵回了句好,乾淨利落,絲毫沒有遲疑。
北郊皆是城裡人踏青走出來的小泥路,泥路兩邊不知名的野花開地正濃,五彩繽紛,千姿百態,花兒如此嬌艷,馬車自然是得為美麗讓步。
所以,就有了蕭莫塵背著離歌,背著夕陽,一步步沿著小路走去。
郊外綠草如茵,環山繞水,一條清澈見底小河將綠草地割成兩塊,河對面是群山連綿,不時還有飛鳥成群飛過,而河的這一邊大概就數那兩個背影最迷人了。
一抹淡藍和一襲白衣,莫名地與周身環境很搭,離歌垂落在背上的秀髮,正隨著風的方向一起一落。
真是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蕭莫塵,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離歌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手略有緊張地擼了一把又一把草。
「這是我新學的歌。」本來打算端陽節唱給你聽的,誰知你拉著另一個女子的手走了。
後面的話離歌沒有說出口,他們的獨處時間,才不會提其他女子呢,影響心情,又浪費時間。
「好啊。」蕭莫塵嘴角上揚,好以整暇地用手撐著腦袋,半闔著眼睛,躺在了草地上。
「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離歌閉著眼睛,腦袋很投入地隨著節拍搖來搖,聲音像黃鶯,在這空蕩的草地來回盤旋,每一句的尾音都帶著媚人的小勾子,勾得蕭莫塵心裡發癢。
夕陽徐徐,晚風夕夕,河面上那一輪落日極其渾圓,散發著金光的光輝。此刻離歌背對著夕陽,身後渡了一層光芒,親切又溫暖。
背後的秀髮被晚風吹地向前叉開來,紛紛揚揚地摩擦著她的小臉,每一根髮絲都叫囂著凌亂美。
此刻蕭莫塵才停懂了她說過的那句話:你的每一根頭髮絲揚起,都夠我心動好久。
他想,就算在生命的盡頭,他依然會清晰地記得這天。歸巢的鳥兒排列著怎樣的隊形,東山傳來的暮鼓聲隔多久砸了一下,出海歸來的漁夫唱著哪首歌謠,以及此刻他眼裡的女子是怎樣一般模樣。
突然,歌聲戛然而止,離歌張開眸子,嘴角的小酒窩凹深好大一塊,含情脈脈地看著蕭莫塵,問道:「蕭莫塵,你願意同我歲歲長想見嗎?」
蕭莫塵突然翻身而起,把頭湊近離歌,她眼睛里的自己的模樣,清晰可見。
其實他不太聽得清她問的什麼問題,他脫口而出的是:「吻我。」
聞言,離歌是呆住了,全然想不到蕭莫塵會做這樣的回答。
在她發獃至極,他把袖子抬起,擋住馬車方向的視線,另一隻手捏著她的下巴,往他唇邊帶。
離歌已然不記得那個吻花了多長時間,恍惚間,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長。
年少時的心思永遠都是這般簡單,那首歌曲,那日的夕陽,那時的少年,讓她深深地記在了心底,一記就是一輩子。縱然往後有許多苦難,可那些溫情還是有跡可尋的。
「公主,今日你真是太魯莽了。」待其他人退下后,百里雪開門見山跟白素心說起今日清風殿內發生的事。
雖然當時她不在殿內,此事是後來小檀同她說起的,一聽,就覺得很不可思議,白素心不像是這樣做事不記後果之人。
稍微想想,就知道宣帝在跟她假客氣,這是帝王慣用的權術,安撫四方以章顯其風度與氣質。
誰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在大殿內任人點名挑選,還是一個戰敗國的公主。更何況,離中秋之日還有一段時間,白素心早早亮出心底的牌,會無心給五皇子招來殺禍,當場指名五皇子,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百里雪覺得白素心做事欠缺考慮,不妥當,白素心卻不以為然。
她翹著蘭花指,拿起帕子抹了抹沾了些茶漬的嘴角,心裡頭直叫好笑:她如今已不再是大雜院里任人使喚和欺辱的黃毛丫頭,而是北夷的九公主,將來的皇後娘娘,憑她的身份,樣貌與才情,主動了些怎麼了?
她看中的男人,始終都會是他的,早一步晚一步有何干係?
只不過,她看中的男人有些禁慾,由於他母妃的關係,她特意花幾日的時間去學了那首《洛神賦》,特意穿上南楚的宮裝,不曾想,他連看她一樣都不看,甚至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拒絕了她。
食色性也,世上男人皆愛美色,除非,他心裡有了人。
思及此處,白素心挑起眉,違心說道:「確實,本公主還是太心急了些。」頓了頓,她好奇地抬眸問著侍立一旁的百里雪:「吉吉,阿布將軍知道我們互換了身份,你覺得他會聽本公主吩咐嗎?」
聽了白素心的話,百里雪只是覺得疑惑。阿布原是草原的第一勇士,可是後來在一次戰場上被傷了一隻眼,差點沒了半條命,命雖保住了,可是失去了北夷勇士重於生命的尊嚴。
自那時起,阿布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暴躁易怒,給誰都沒好臉色,包括唐王。沒人敢親近他,但百里雪除外,他從來都不對她發脾氣,甚至對她言聽計從,關心備至。脫離了戰場之後,阿布就成了百里雪的身邊的第一勇士,像慈愛的長者一樣守護著她,甚至不辭勞苦陪她來了南楚。
百里雪沒有明回白素心的話,只是搖搖頭。
他確實不知道,阿布性子太難琢磨了,她有些看不透他。
看到百里雪搖頭,白素心像是早想到了一樣,諷刺般地勾起嘴角,突然,又變了一副溫和的模樣,對著百里雪道:「昨日尚儀大人來授課之時,講到御下這一節,她覺得本公主對你們不夠嚴格,太過縱容,這樣會養成不好的風氣。做戲做全套,吉吉,你給本公主捏捏肩吧,慢慢來,總得讓大人看看,本公主對所有下人都是一視同仁的。」
講到下人這兩個字時,白素心咬字極其重,像是怕百里雪忘了此刻的身份一樣。
百里雪在心裡笑她的刻意與虛榮,雖然她不愛百里家,卻也知道自己的身體里留著百里家的血,那是正統的皇家血脈。
再多想了下,百里雪覺得著皇家血脈也沒什麼多大意義,而且,這條路是她自己要走的,應當從一而終。
就在百里雪擼起袖子給白素心捏背那一刻,白素心笑了。
狐狸眼微挑,臉上笑容陰險:慢慢來吧,是時候對手下人一視同仁了,不然,都該忘了自己的本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