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散魄
劍州,小潼水水道,一艘客船正破浪而行。
顧儀此時正在甲板之上,一邊看著小潼水兩岸連綿的群山,一邊與幾個客商談笑閑聊。他與呂朝雲辭別安德玄已一月有餘,沿山道一路向西而來,尋訪翠煙閣所在之處。按照安德玄的說法,兩人最好扮作客商尋訪,可天下哪有兩個二十多歲獨自出門的年輕客商,說來是誰也不會相信的。若是以安德玄的年紀,隻需雇傭一些走夫仆役便不會有人懷疑,但這兩個卻是萬萬不行。
好在就在劍門關處,兩人恰好遇到一支商隊被堵在關前,這支商隊有挑夫仆役十餘人,顧儀上去打聽,得知這支商隊來自吳越之地,運些青瓷入蜀售賣,預備再采買一些蜀錦、茶葉等物回去,好做生意,隻是在這劍門關處,因前些日子金牛道上連日大雨,通關憑證不慎損壞,過不得關,此刻正一籌莫展。呂朝雲向他們打聽是否知道小潼水附近哪裏有好貨物可供采買,幾個客商互相看看,懷疑兩人想要攪和生意,隻推說不知。但呂朝雲哪有那麽好騙,察言觀色之間,便知幾人隻是故意隱瞞,和顧儀一合計,提出若是能告知地點,便可帶商隊通關。
起初幾人並不相信,但呂朝雲讓顧儀取出待賢坊牌印,在幾人眼前晃了一下,隻說若是不信,你們自可就此返回,隻是金牛道上暴雨多日,挑夫所挑筐裏的瓷器,恐怕不是那麽好走。幾人雖未看清牌印上符記,但看牌子本身金玉鑲嵌,價值不菲,已有幾分相信,再看來時道路卻是泥濘難行,索性死馬當做活馬醫,隻是提出,要先過關,後告知地點。
呂朝雲思索一番,提出若是過了關再說,那麽便不再是隻告知地點,而是要帶二人過去,否則便不再幫忙。這本是呂姑娘刁難幾位客商,待賢坊的令牌能讓她和顧儀二人通關,但能否讓商隊過去,她並不知道,因此隻是詐稱可以,以此想要先套取地點,隻是現在商隊要求先過關後告知,她心中並無底氣,便加大籌碼,要讓客商們知難而退,先告知地點,不成想幾個客商立馬答應了她的要求,說可以帶二人到那裏去,隻要先帶他們通關便好。
呂姑娘心下甚是懊悔,若是再多說一些要求就好了,但此刻既已說定,她也隻好硬著頭皮隨顧儀來到關前,自稱為長安待賢坊辦事,讓關卡內兵士為商隊放行,將令牌交給守關兵卒。關上兵卒見待賢坊令牌,不敢大意,小跑著交給守關武將,不多時守關將官便親自來到關前,令兵卒打開大門放行,一麵恭恭敬敬地將令牌交還給顧儀。客商們見守關將官對二人如此恭敬,心下很是驚奇,過關之後,依約帶兩人一起向小潼水方向前進,一路上不停打探兩人來路,但都被呂朝雲用各種方法搪塞過去,這樣隨商隊又一起行進了好幾日,一行人來到小潼水岸邊一鎮上,有一人因水土不服,暫且留在小鎮上調養,其餘人租了一艘船,將瓷器在船底拜訪穩妥,一路順水南下,便是此刻之情景。
自從上船以後,呂朝雲便一直待在船艙之中,顧儀難忍船艙之中的封閉之感,來到船頭甲板上透氣,幾個客商正在那裏閑聊,見顧儀出現,便熱情邀請顧儀一起坐坐,還遞上一支煙袋讓顧儀抽,顧儀笑著拒絕了煙酒,隻是坐在一旁,聽幾個客商閑談。
這樣的行商路上,談的最多的便是自己在各地領略的風土,一個客商談起自己曾經將不夠尺寸的綢緞拿到市上售賣的經曆,為了不被巡查發現,如何疏通關係,最後仍是險些挨了六十杖,幾人哈哈大笑起來,也都說起自己為了掙錢,使過哪些手段,說著說著,便說到此次來回,船艙內的青瓷並不是拿來零賣,而是有人專門向他們重金購買,並出錢讓他們送來,本來按規矩應該買主自己找人運輸,但這次的買家出的錢夠多,於是規矩就被改成了幾人專程送來。
很快,話題就到了這一路的經曆,顧儀饒有興致的聽著,幾人講到這一路上為了日後經營而到處打點關係,突然一個客商問道:“不知道顧少爺和呂小姐是在哪個府上做事啊?能不能告訴一下大家,大家日後做生意若是照顧一二,肯定少不了好處的。”
顧儀自然知道不能隨便把自己來曆告訴這些人,畢竟要尋訪的是藏身於暗處的翠煙閣,若是提前被人泄露風聲,恐怕就不是那麽容易找到地方了,但一時問道這裏,該怎麽回答呢?顧儀靈機一動,靠近那人,低聲回答道:“我也是替我家老爺做點生意,收些好貨。”說完,他左右看了一眼,更小聲說道,“有的人隻收最好的東西,打點這種事情,隻靠銀子不行。”
聽他這麽一說,那人立馬心領神會的點點頭,說道:“那你就找對人了,不過,你們是從哪裏打聽到小潼水這個地方的?”
顧儀正打算再想個說辭,突然看到呂朝雲出了船艙,朝他這邊走來,跟幾個客商打了個招呼,沒等顧儀說話,便拽著他一路來到船尾,看到四下無人,小聲說道:“你猜我剛才去哪裏了?”
顧儀看她頗為緊張,略一思索,說道:“船底貨艙?”
呂朝雲點了點頭,顧儀這才發現,她一直將自己留在船艙裏的劍藏在身後,他眉頭微皺,問道:“你查到了什麽?”
呂朝雲把劍遞給他,說道:“瓷器本身沒什麽問題,但若是將瓷器從吳越運到蜀地販售,這些瓷器卻不值這一趟,我娘所在的長城水閣也有瓷器出產,我也略懂一些,這批青瓷質地紋路完全不行,這裏麵恐怕有玄機,這些人也沒那麽簡單,公子把劍帶好,以免有事時措手不及。”
顧儀接過劍,回道:“他們確實不是販售,我剛剛和客商閑聊,他們說此番是有人重金買來,並要這些人專程送來。”
呂朝雲雙手抱臂,在船尾來回踱步,說道:“這就奇了,若是零賣,則是這些客商有問題,若是有人重金求購,那便是買家有問題。”
顧儀點頭讚成,說道:“恐怕是這樣,我與這些客商閑聊,他們也是什麽都可以說,看上去不像是對我們有所隱瞞,但卻一直想要打探我們從何而來,他們想知道什麽呢?”
呂朝雲認真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我們用待賢坊的牌子讓他們通關,這是他們對公子和我的認識,能讓關口開關放人的,一定是官府有關之人,他們做的生意有什麽要躲著官府,或者擔心我們會攪了他們的生意?還是說,小潼水上的地點他們並不放心帶我們去,他們是一定要查清我們是哪一派的人才好放心。”
“但他們還是帶我們來了。”顧儀提醒道。
“是的,他們並沒有太猶豫就帶我們來了,既然已經來了,為何還要繼續打探呢?”呂朝雲咬著自己的手,思考著,船依舊在水上行著,此刻水道已漸寬,水勢變緩,她猛地醒悟,說道:“是了!除非我們要去的地方雖然隱蔽,但不怕被人查到。”
顧儀想了一下,問道:“如何不怕?”
呂朝雲說道:“我們能進去探查,卻出不來,這樣便不怕。”
顧儀心領神會,說道:“翠煙閣。”
“正是,他們知道翠煙閣是什麽地方,便想要探聽清楚,若我們確實是客商,帶我們過去買些東西也無妨,畢竟翠煙閣是有正經生意的,但若我們不是這個目的,帶我們到那裏反而能確保我們難以逃脫。”呂朝雲目光看著眼前的群山,搖了搖頭,“若果真如此,想從這深山之中逃脫,恐怕不易,公子,我們該怎麽做?”
顧儀想了想,說道:“等到地點,我們尋一借口,你繼續順流而下,先行前往巴西郡,我去翠煙閣探查有一番,我們約定一月為期,在綿州碰頭,如何?”
呂朝雲心中雖感謝他關心,但還是笑著搖了搖頭,還未來得及開口反對,忽聽船頭方向幾聲銅鑼聲響,她從船舷看去,卻見三艘小船從下遊逆流而來,慢慢靠近兩人所在之船,小船上人手持刀兵,示意停船。
顧儀與呂朝雲對視一眼,決定暫且不要露頭,待到確認了來人後再行定奪,兩人藏身於客艙之內,附耳傾聽艙外動靜。
不多時,船已漸停於水道當中,三艘小船各自下錨,阻擋住船的去路,船上人搭起木板,登上船來,顧儀仔細聽去,聽到有客商上前相迎,來人大聲喝問他們是做什麽的,客商隻是回複說是往來做生意的。來人又問是不是來運瓷器的,客商回複說是,來人再問有沒有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在船上,顧儀和呂朝雲心裏一驚,再聽去,客商說有這樣兩人,就在船艙之中,來人隻說聲“好”,一聲慘叫,船上頓時大亂,腳步聲、哭罵聲、喊殺聲、落水聲,各種聲音亂作一團,來人高喊道:“傳令!一個不留!”
顧儀想要出艙救人,卻又擔心呂朝雲安危,看向朝雲,卻見她早已將李老板所贈短劍出鞘,說道:“公子不要多慮,朝雲不會有事。”
顧儀亦知她武功高低,當下不再猶豫,打開艙門而出,甲板上此刻已亂作一團,客商已有幾人倒地,餘下的有些在與來人糾纏,旋即被殺,幾人跳入水中,想要遊脫,卻被小船上人以弓箭亂射,血染小潼水河道。
顧儀拔劍而出,如一團閃電滾入人群之中,左衝右突,想要救下幾人,但敵人實在太多,左邊救下一人,右邊便有人倒地,再去救那邊,這邊便又受到攻擊,甲板上上一共有三艘船上上來的二十餘人,皆是全副武裝,身著綠袍,手持各種武器,毫無疑問是翠煙閣的人,下手狠辣,不多時,甲板上基本已經肅清,顧儀隻救下兩人,一人是先前閑聊的客商,一人是商隊內一挑夫,顧儀擋住攻來之人,讓二人躲到船艙之中,隻身麵對眼前敵人。
見隻剩顧儀一人,翠煙閣頭領也不多說,隻是手一揮,手下一擁而上,各色招式一齊打來。若是一般人,麵對兩人夾攻便已吃力,若你會些武功,那麽麵對三四人也就到頂了,而若是十餘人一齊打來,使得還是遠近各路兵器,甚至不斷有人偷施暗箭,自己還背對船艙,毫無閃轉騰挪的空間,任誰都難以施展,稍有不慎便命喪劍下。
但顧儀卻不同,手中寶劍一橫,一轉,自己運劍如風,師父所傳劍法毫無顧忌地使出,如旋風一般席卷人群,劍鋒所至之處,刀劍勾叉紛紛折斷,槍戟斧鉞盡皆彈開,暗器被劍氣所擾,紛紛落地。翠煙閣中的人完全沒想到會麵對如此對手,想要退卻,那把劍卻追魂索命而來,沒來得及重整姿態便死於劍下。這套劍法與其他劍法完全不同,其他劍法講究製敵,講究防身,講究戰勝,但這套劍法卻是為奪命而來,絲毫不給旁人後退重整之機,它不要戰勝對手,不要使人屈服,它要的是對手的血和命。
翠煙閣的人越來越慌張,四把利器從各個方向刺來,被顧儀一劍掃過,立時折斷兩把,彈飛兩把,來不及收招再攻,已有一人被顧儀反手砍倒,料想到顧儀手中劍利,幾把鈍器打將過來,顧儀手中劍長,一翻,一絞,兩人手腕被齊根斬斷,還未痛出聲來,長劍追至,已然丟了性命。劍法、內力、利刃,顧儀師父所傳授的,正是讓這三者完美契合了同一個目的:勾魂散魄,轉瞬之間,攻上來的十餘人已經倒下了一半,恐懼之情已然彌漫,剩餘幾人想要退卻,但顧儀劍法施展之下,絕無慈悲放過之心,越是退卻,越是追襲,一起一落,又是幾人倒地不起,一股殺意彌漫顧儀周身,血幾乎染透了整個甲板。
見自己手下紛紛倒地,綠袍頭領已是滿眼震驚,他所接到的命令,是攔截江上一艘為閣內送瓷器的船,若船上有年輕男女兩人,便殺掉船上人滅口,從來未被告知在船上會有如此一人,以如此暴虐的劍法屠殺自己的手下。眼見剩下的人皆麵露懼色,他一揮手,三艘小船上的人張弓搭箭,手向前一揮,箭雨朝著顧儀落下,也顧不得還未脫身的自己人,此刻所有人都知道,眼前這個人必須殺掉,否則死的就是自己。
剛才與顧儀交戰的人裏,沒死在顧儀手下的也死在了自己人的箭下。顧儀見箭雨射來,手中劍不停歇,又是一人被顧儀捅了個對穿,隻是不知他究竟是被顧儀所殺,還是被弓箭所殺。顧儀並未拔出劍,而是一手持劍,一手抓人,自己身體往前一貼,以人為盾,在箭雨中頂著屍體疾步向前,眼見衝到頭領麵前,他拔劍而出,頭領手持雙鐧相迎,那雙鐧剛硬強橫,卻仍被顧儀逼退了一步,“撲”地一聲,那邊顧儀擋箭用的屍體這才倒在地上。
那頭領也算武功不低,雖是被顧儀聲勢所嚇到,但手裏雙鐧並不畏怯,上磨、下掃、中截、直劈、側撩、絞壓,二十四法運用的滾瓜爛熟,所謂鐧打亂劈柴,憑著手裏兵器強硬,他向前攻來,顧儀的武功辛辣暴虐,但一對一對敵,恐怕在雙鐧麵前也占不到什麽便宜。
但他小看了顧儀,對付擊打鈍器,顧儀毫不慌張,雙手持劍,與頭領對攻,憑著手中劍更長一籌,逼得頭領不停變招以打落顧儀手中兵器,雖能格開,但頭領每當想要抓住機會反擊,劍刃卻又不要命似的遞到自己眼前。
一來一回,頭領形勢變得被動,雙手雙鐧雖靈活,但若是不要性命的生死相搏,終歸還是一寸短一寸險,在顧儀搶攻的疾風驟雨之下,專心迎敵已是不易,反擊也已變得毫無機會。兩個手下見自己頭領陷入不利,忙上前夾攻助戰,一人使鋼爪,一人使流星錘,卻不想顧儀的劍法本就是為以一敵多所創,劍刃劈砍所到,一切攻擊或是彈開,或是逼退,盡皆化為泡影,顧儀這邊毫無顧忌,反倒是頭領手裏雙鐧投鼠忌器,害怕傷到手下,不敢貿然向前。
四人共鬥幾合,鋼爪想要抓顧儀手裏寶劍,忽地向前一拿,成功用雙爪夾住劍刃,正待奪劍,顧儀手中一擰,鋼爪瞬間斷了兩根,若無超凡內勁,單憑利刃,這一擰就絕不能使劍脫身,長劍並未撤回,而是順勢向前,噗地一下,殘破的鋼爪卡在劍格處,而劍刃早已穿過人身。再一回劍,劍刃恰好架在流星錘錘末處,勾到流星錘鐵鏈,往後猛拽用鐵鏈擋住砸下雙鐧,使流星錘那人被顧儀一拽,當下腳步不穩,向前了一步,卻被顧儀回手用劍首砸在麵門,登時沒了性命。
顧儀手中動作未停,長劍虛攪,流星錘的鐵鏈隨劍一起舞起,頭領想要後撤,不料手中雙鐧被鐵鏈掛住,顧儀劍一揮,左手正抓在鐵鏈,再一用力,雙鐧被鐵鏈徹底纏住,右手一鬆一拿,劍變反手持握,輕身向前,劍刃已抵在頭領咽喉之上,隻聽船艙中一人喊道:“劍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