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富埒陶白浮玉堡(3)
“你真的不是陌辰汀?”
“你希望我是嗎?”
“算了。當我不認識你。”
珞薇推開鶴九。
他的眼底染上悲戚,苦笑道:“讓我喝酒嗎?”
“……”
鶴九從幔帳的掛鉤上取下一樣東西,珞薇原以為是放在床頭的裝飾品,待他拿下來後才發現那是蓋作獸頭形的觥。
濃烈的酒味撲鼻而來,鶴九一仰而盡。
珞薇皺了皺眉,“你受了傷,不宜喝酒。”
心下又有些難過——她能看得出,鶴九並不是嗜酒如命的酒鬼,可是他隨身帶著酒壺,床頭掛著酒觥,他們初次見麵時他就醉得神誌不清,身上更是時刻縈繞著時清時濃的酒香味。
他喝酒的樣子很悲傷,仿佛那不是能讓他遺忘憂傷的東西,而是讓他繼續活下去的憑借。
一個並非愛酒的人,何以把自己變得離不開酒?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珞薇低下頭,以前的鶴九是個無拘無束的紅塵仙客,第一次見麵他就強勢得讓她恨不能殺了他,第二次醉倒在她懷裏嚷嚷著讓她取名無助得又像一個孩子,但每次他的眼睛都含著一抹戲笑,就像有另一個他正無比清醒地站在另一個世界,笑看著他在這個世界裏戲弄每一個人。
那時的鶴九,笑是大笑,從不會有這樣隱隱的憂傷。
“人是會變的,滄海都能變桑田呢。”他放下酒觥,看著她,“你覺得我以前是什麽樣?”
她抬起頭剛好對上他的視線,心頭急跳,又有些窘態地低下頭。
“不知道!”
他輕笑,“我還記得你之前的模樣。”
“很醜吧。”
珞薇別過頭,她白發蒼蒼,滿臉傷疤,她可以就這樣麵對羽千夜,麵對塗塗,麵對初次見麵的冷無霜、項一帆,但現在,她突然不想麵對他了。
他什麽都沒有說,大手輕輕敷上她的臉頰,縱橫交錯的疤痕那裏,輕柔的摩挲。
“疼嗎?”
眼睛變得酸脹,一股暖流緩緩劃過。
闊別百年,他們連一次正式的告別都沒有,她不說他不問,他在乎的隻是這一句?
疼嗎?
疼的,但是有一個地方更疼。
“既然這樣。”珞薇抬起頭,正視他,“那我們重新認識吧。你好,我現在叫墨盈雪,弑星城城主入室弟子。”
“我還是喜歡之前那個名字,珞薇。”
珞薇很開心他沒有叫她汜葉珞薇,那個姓氏,她如今已經承受不起了。
“你好,我叫鶴九。浮玉堡排行老九。”
“你在這裏也叫這個?”
“嗯。”
“該不會是你自己非要改的吧?之前的九公子哪會叫這麽白癡的名字?”
珞薇在心裏念了一遍,項鶴九,想喝酒……唔……蠻配他的……
“名字太多我嫌累贅,有這一個就行了。”
“別動!”
珞薇上前解下剛剛隨便給他包紮的紗布,現在已經被血浸成紅色的了。
鶴九低頭凝視她,“如果我是陌辰汀,你會恨我嗎?”
“會!”
珞薇幫他止血,又仔細重新包紮起來,剛剛她已經在房裏下了禁製,外人聽不到裏麵發生了什麽。之前的那些話完全是逼鶴九承認自己是陌辰汀,其實她現在代表弑星城而來還真的不敢輕舉妄動。
“好了,你別亂動!”
剛剛收拾好,一下沒提防被他大手一拽,她落入溫暖的懷抱。
之前被他輕輕抱著,心裏又想著其他還沒覺著什麽,此刻頭枕在他熾熱的胸膛,聽見他有力的心跳,珞薇臉燙得快把自己烤熟了,掙紮了幾下,鶴九卻把她越抱越緊。
“別動。”
珞薇抽出手掐在他手臂上,大手反而把她箍得要窒息。
“放開!我快不能呼吸了!”
他又把她往懷裏揉了揉,才不情願地放開。
“這些年,你沒有想過我嗎?”
珞薇刻意坐遠一點,“沒有。”
“那這是什麽?”
鶴九的掌心出現一枚玉佩,是在天虞山那次他送給她的,她一直係在腰帶上,剛剛可能是鶴九抱她的時候偷偷拿下來了。
“玉佩!”
珞薇紅著臉別過頭,她來浮玉堡如此匆忙,連自己的藥都忘記帶了,這個東西居然還在身上!
“真的沒有嗎?我想聽你說實話。”
靠近她,凝視她,他的眼裏映著晶瑩的她。
珞薇的臉越來越紅。
……
歸墟終極。
一朵冰花迎風而綻。
有晶光從上麵飄灑出來,它們跳躍、歡騰、躲閃。
花瓣晶瑩剔透地能夠清晰地映出來人的麵容,甚至連睫毛都能一根根數出來。
塗塗伸出一根手指點點冰花瓣,笑嘻嘻道:“這個東西用來作鏡子真是再好不過了!”
“你小心些。”那人把一個黑布袋交到她手上。
玉衣冰鈴是八荒內最最純淨的一朵花,吸食日月靈氣,由萬水之源歸墟經千萬年灌溉而成,孕育了無窮的生命力。
沒有至純至潔的神力,隻要一碰上玉衣冰鈴,頃刻就會碎成冰渣。
“知道啦,我一定比你還寶貝它!”
塗塗白他一眼,用黑布小心翼翼把它包起來,輕輕一旋,玉衣冰鈴穩穩落入懷中。
“來吧。”
塗塗咬破自己手指在布袋上畫出一個奇奇怪怪的符咒,羽千夜也學著她,咬破食指擠出心尖血,順著她的血跡在上麵再畫一遍。
“從現在開始,我們兩個要持續用靈力滋養它不能讓它枯萎。記住,玉衣冰鈴一旦吸食靈力就會迅速修煉成精,所以我們隻能有一次打開它的機會,打開它,就要立即殺了它,明白嗎?”
“嗯。”
黯黑的眼睛深邃專注,那樣東西被他刻在眼裏,告訴自己就算拚了性命也要守護好。
純白透亮的世界,他的黑色長發閃出暗光,飛飛揚揚。
塗塗的眼裏閃過一絲擔憂,“你的身體,還撐得住嗎?”
歸墟是八荒六合內至純至聖之地,沒有任何邪惡滋生,這裏一片皎潔,隻有光明沒有黑暗。
因為沒有黑暗,所以絕不容許有任何邪惡的事物到來,包括陰魔。
塗塗知道,隻要羽千夜一過來,這裏的聖潔之氣就會立即侵蝕他的身體,像是有成千上萬隻蟲子在同時啃咬骨頭,那種滋味,真的痛得讓人隻求一死。
一滴豆大的虛汗從他的額頭滲出來,他慣穿的白袍,胸膛那裏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他不在意地笑笑,“還可以。”
塗塗感覺胸口悶悶的,“你明明那麽在意她,就連所謂的複仇也是為了她,什麽事都為她做,為什麽不告訴她?”
他的笑容有些苦澀,“有些事,她不可以知道的,一旦知道,她就會離開我。”
“那你就把自己變成一個惡貫滿盈的大壞蛋?你根本不是這樣的人。”
“為了她,我可以對所有人惡。”
他拿過黑布袋,小心翼翼護在懷裏。
有了這個,她就可以恢複容顏了吧?她的頭發明明可以變回黑色卻非要保持這樣,她喜歡紅色卻不肯再穿紅衣,都是因為她臉上的疤吧?
盡管她顯得毫不在意,盡管她在他麵前依舊笑如春風,可是他看的到,她眼底小小的自卑。
那次怕被看見過她背影的人認出來,在弑星城當眾出場,從天而降,為了達到世外仙子的效果,她選擇了穿紅衣。
那一日躲在隱林裏,他看見她眼裏濃重的哀傷,她一步步走出去,一直捧著心口,又犯病了,藥也在她身上,可是她還是疼。是因為她覺得她再也回不到當初那個鮮活亮麗的小丫頭了吧?
她喜歡紅色,可她卻盡力避免一切與紅色有關的東西。
兩手用力地把東西抱緊,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變回之前那個可愛天真的小丫頭。
那個鮮紅的小丫頭,鮮紅得讓深秋的紅楓都黯然失色;那雙明亮清澈的眸子,清澈純潔得像是被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射在上麵的露水。他見過一次,便鐫刻於心,一生無法忘懷。
“喂!別在我麵前露出這種表情!”
塗塗別扭的扭過頭,嘴裏嘀咕道:“偏偏在她麵前裝深沉!”
慘淡地笑笑,“現在還不是時候。”
其實他也等不及了啊,他多希望就立即表明他的心意,可是他不能,至少現在,有玄司雨這個威脅在,他還不可以。
“其實吧,我自己過來取也行的。”
一縷發絲落下來,遮住塗塗的表情。
“你不是說你一個人的力量恐怕封印不住嗎?玉衣冰鈴有可能會自己偷跑出來。”
“嗯,對呀!所以我們走吧!”
塗塗腳步匆匆,像是急切地躲避什麽。
她也說了是可能啊,就是為了那一絲可能,那一點點的不確定,他就以身涉險,痛成這樣還說可以。
他可以叫他的手下過來,他可以在外麵等著不必親自進來,他還可以……
就隻是有一點點的不確定而已,就隻有一點點,一點點而已,他非要過來,還不讓她知道……
塗塗越走越快,她巴不得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她走得那麽快,她忘記了羽千夜剛剛已經是勉勵支撐了,他根本追不上……
……
“說實話吧。”
鶴九把頭枕在珞薇頸窩裏,灼熱的呼吸噴在上麵,他今天好像分外依戀這個懷抱,這個人。
珞薇的身子無比僵硬,她感覺自己快被烤焦了!
他抱得越來越緊,他的呼吸越來越灼熱,甚至有些急促!
珞薇的大腦一片空白!她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不說麽?”
珞薇連呼吸都是僵硬的!
“你真的好冷血。”聲音有些不快,悶悶的。
鶴九如果放開她,如果看著她,他一定會對這張連耳根都紅得要滴血的臉笑出聲來!
算了,他先投降吧。
“我想你,一直想,很想很想。”
他在她的頸窩裏磨蹭幾下,貪婪的吸著她的體香。
“珞薇。”
“嗯?”
微如蚊蚋的聲音。
“我們以後都不分開了好不好?”
珞薇腦中轟地一炸!
她甚至連該怎麽呼吸都忘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