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富埒陶白浮玉堡(2)
夢濕空階,頻敲雲子驚殘漏。一杯濁酒,難看紅塵透。
“姑、姑娘?”
突然聽見有人驚呼,尚在淚眼婆娑噓寒問暖的母子二人扭過頭,看見項一帆身後那女子捧著胸口,滿臉痛苦,身子搖搖欲墜。
“姑娘?”
有人要過去扶她卻被她冰冷的臉色駭住,那真是一張很嚇人的臉,不僅有縱橫交錯的疤還蒼白到詭異,再加上這種要吃人的表情,讓人連靠近都不敢靠近。
年氏猶猶豫豫還是試著遲疑地叫她姑娘,其實她白衣白發,乍看上去根本不能被稱作姑娘,但這女子麵容清秀,除了幾道疤痕連一絲皺紋也沒有,臉色確實是白得不像正常人,但是如若凝脂般的肌膚隻能是少女才有的。
想到曾聽說人要是突遭重大變故就會一夜白發,再看看她臉上駭人的傷疤,年氏心底一軟還是上前安慰她。
一旁的侍妾拉住她,微微對她搖頭,年氏拍拍她手背,示意她不必擔心。
“姑娘可是氣喘胸悶?府裏有私人太醫,姑娘隨老身來看看罷。”
珞薇氣促,反複喘息,卻還是要窒息一樣,越喘越急促,而後血脈噴張,體內猛地燥熱無力,滿麵通紅。
旁邊人被她這急劇的臉色嚇到了,一擁而上七嘴八舌地說要如何如何,珞薇隻覺耳邊嗡嗡響個不停,想伸手把人群撥開,這麽多人擠在她周圍,她都快無法呼吸了。可是渾身無力,她隻是勉強支撐讓自己站著,連說話的力氣都抽不出來。
這毛病已經跟了她將近八十年了,塗塗剛把她的傷治好時就會這樣,聰慧如塗塗也無法根治,隻能用藥減輕疼痛,她從將離來時帶了幾粒,可偏偏給忘記在南閣。
珞薇淒然扯了扯嘴角,如今這麽個人生地不熟的,她莫不是要疼死在這兒吧?
“你們都散開點,她需要呼吸新鮮空氣。”
如鳴泉飛濺,清脆短促的聲音。一隻指節分明的手撥開人群。
清淺淡然的酒香。
她可以再支撐一會兒的,可是身子向後一仰,她就跌進那個酒香清淺的懷裏。
“你這是心絞痛。”
一切過往如昨日,一切還都曆曆在目,一切的一切在他身上都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可她卻已經渾身是疤,青絲變白發。
“心絞痛,是心病。”
男子的眼裏有她。
珞薇莞爾一笑,那樣不健康的潮紅在臉上,她笑得像是要傾倒眾生。
一瞬間,雜七雜八的聲音停止了,眾人怔怔地看著這位白發女子。
“姑娘?”
其實那更像是長夜至濃裏的一聲輕喚。
男子將她打橫抱起。
人群中似乎有人極吃驚地低呼,叫了一聲“九爺”,之後的什麽,珞薇已經聽不到了。
她又跌進黑暗的深淵,果然她的人生,黑夜比白天要長。
……
“姑娘若是醒來,需每日吃一劑藥,修養七日,多加調理,忌辛辣宜清淡。”
男子看了一眼藥方交給下人去抓藥,太醫躬身退下,年氏歎口氣,一手輕輕放在男子肩上:“九兒……”
男子眼皮也未動一下,“我來照顧她。”
年氏猶疑地扭頭,看見項一帆無比認同地點頭並投以感激的目光,收回手道:“也好,如此有勞九兒了。”
兩人輕輕又出去,又帶上房門。
男子自始至終盯著床上的女子。
毫無征兆地,女子霍然睜開眼,仿佛她在裝睡,仿佛她隻是躺在那裏閉了一下眼又突然睜開。
男子淺笑安然,“你醒啦。”
舊友相見,相互寒暄的語氣。
“喑——”
利刃嘶鳴,張著嘴巴,撕咬著啃上他的脖子,殷紅的血滲出,一滴一滴落在床榻上。
“吧嗒!吧嗒!”
男子仿若未覺,依舊淺笑安然。
她笑,笑得冷豔狠絕,“我該叫你鶴九,還是該叫你陌辰汀?”
匕首再刺進三分,猩紅的血液以更快的速度蜿蜒而下。
多麽熟悉的感覺——
那年月華鴻影,她一身水紅衣衫耀眼地奪人呼吸,他一襲明紫華袍恣行無忌,任爾千世浮華也不過是被他踩在腳下的一抔黃土。
“我給你命,你給我歸墟冰。”
“你在威脅我?”
尖銳的鈍痛!他無情地將劍再刺進幾分!
殷紅的血順著她雪白的脖頸兒流下,落在她鮮紅的衣襟上,消失不見。
……
他一笑置之,“一百年零十個月……嗯……二十六天?”
“……好久不見。”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那裏麵摻雜了太多含糊不清的東西。
“陌辰汀!”
她的眼裏有熊熊烈火,恨意迸出!
她左掌結印,右手匕首橫刺——
耳邊是掌風帶動的呼呼風聲……
“我恨你!”
……
“滾回你的南海!”
她身邊的巨石轟然炸裂,滿天碎末中,她緩緩直立,卻怎麽也拚湊不起她僅剩的自尊……
……
“你的血,太難聞!”
灰燼旁,冷冽的劍被他甩在地上,哀怨地發出一聲低鳴。
她被他打得渾身是血,靈力幾散。
五十年,他從來隻留給她一個漠然的背影。
……
“你是阿妄!”
薄唇侵略而下,毫不客氣地攻城掠地。
她喊著他另一個名字,另一個身份,內心一片荒涼。
她喊著他的名字,甚至要咬舌自盡。
……
“你別癡心妄想了,陌辰汀不會來的。”
鳳鳴般的聲音。
她墜入無止境的深淵。
絨絨在她麵前消失掉,她看著霽昀在萬山之巔,如神祗俯瞰螻蟻一般,生殺予奪。
她的心裏還在念著那個名字。
陌辰汀。
陌辰汀……
陌、辰、汀……
一遍又一遍。
她討厭他,討厭他那樣漂亮的墨藍色的眸子裏,從來就沒有她。
她更討厭的是,她明知道他討厭她,卻還是為他保留自己的一切,還是會在最後關頭,不受控製地,叫著他的名字。
她一直都搞不清楚這樣的感情究竟是從何而來,就好像這是她天生的使命一樣,看見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他,想要接近他。
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天虞掌門陌辰汀,還是玩世不恭的紅塵仙客鶴九,她都像入了魔怔一樣,不受控製地陷進去……
……
“我恨你——!”
左手光芒暴長,右手匕首發出貪婪的渴血聲!
……
如果說,是恨意讓她活過來,那麽,她最恨的,是陌辰汀。
因為愛,所以恨。
愛而不得,不如不愛,可是她忘記了陌辰汀,卻忘不掉鶴九,她躲得過陌辰汀,卻躲不過鶴九。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讓她千瘡百孔的心莫名多了一個位置,又是再為他痛的位置。
兩個身份,糾纏不清。他想來便來,想走就走,憑什麽他可以如此玩弄她?!
……
冷酷的寒意!
兩邊同時夾近!
有如秋泓般的寒光逼近他的胸口!
陰冷的空氣刹那凍結!
“我、恨、你!”
冰冷的沉重砸下來——
血腥味充斥在呼吸間,令人眩暈。
他隻是眉頭輕輕上揚一下。
“一百多年。”
“我很想你。”
——“砰!”
他倒在床榻上。
……
再睜開眼,他和她換了位置。
他看見她,又閉上眼。
嘴角卻微微勾起盈盈的笑。
冰冷的寒意又架上他的脖子。
“你應該為你在浮玉堡庶出的假身份悲哀,我如果殺了你,隻要理由編得過去就沒有事。”
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一層。
“我查過了,浮玉堡前堡主共有五子四女,你排第九,前堡主有三兒個都早夭了,而項一帆在繼承堡主之位前也得過一場重病,差點死了。後來的幾年你被家族流放在外,前幾個月才回來。你說,如果你死了,年氏是該高興呢?還是悲哀呢?”
“那你呢?你希望我死嗎?”
他雙眸澄澈如星。
她惡狠狠瞪他,“告訴我真相!你究竟是誰?”
他的目光轉而變得深邃,深深地看她,從額頭到發絲,從鼻尖到嘴巴,從眼睛到臉頰,他用他的眼睛,細細描摹她的輪廓。
“你希望我是誰,我便是誰。”
珞薇的臉上染上懷疑,以陌辰汀的功力,就算受了她一掌再被匕首刺穿胸口也無甚大礙,可是他現在是真的受傷了,珞薇在剛剛他昏迷的時候仔細查探了好幾遍,他身上幾乎沒有靈力!
“你怎麽會變成浮玉堡九公子?”
“在路上碰見有個人快死了,他請我幫他照顧年邁的母親還有剛剛滿月又喪母的兒子。”
“你會有這麽好心?”
“當時很無聊,很不開心,就過來了。”
珞薇無語,這樣毫無邏輯的回答,真是鶴九的風格。
“接著你又封印了自己的法力?盡心盡力地做一個‘凡人’?”
“不是。”
他輕輕把她的碎發撥到耳後,“珞薇,我真的沒有法力了。”
胸口處那個剛剛用力包起來的東西,忽而漏了一個洞,開始柔軟地呼吸。
“珞薇。”他動動身子,那個本來被珞薇粗略包紮起來的傷口又撕裂了,脖子上的紗布片刻就被染成紅色。
“活在世上卻沒有一個能被人接受的身份,真的很難過。”
他輕輕擁住她,溫熱的呼吸落在她頸間,癢癢的。
珞薇沒有動。
活在世上卻沒有一個能被人接受的身份,真的很難過。
她懂的,所以她才冒著被冷無霜打死的危險,去搏一個假身份。
她隻是需要一個身份而已,能被大家接受的,證明她曾經存在過的身份而已。
而這樣的身份,羽千夜給不了她。
很虛偽吧?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是誰啊……
她沒有父母,沒有朋友,沒有家人……
她存在於這個世界,可是她不屬於這個世界……
哪怕是一個假的身份,她也要拚命奪過來,因為被這個世界遺棄的滋味,真的好難受好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