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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補法

  過了好一會兒,鄭正輝才嘆息道:「都說我是治時疫的專家,今日一見,我是真不如你,你的氣魄可比我大多了。」

  高源非常客氣地說:「您實在太過謙了。」

  鄭正輝道:「我這可不是謙虛,儘管你告訴我你是怎麼用的,但具體到我頭上,我還是不敢這麼用。所以我更奇怪了,你到底基於什麼樣的心理,才會開出這樣的方子,你師父沒管過你嗎?」

  高源搖了搖頭,道:「十分慚愧,我沒有師父,一直以來都是自學。」

  「啊?」鄭正輝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你開玩笑吧?」

  高源搖頭。

  鄭正輝又扭頭看吳溫泉。

  吳溫泉也沖著他點了點頭。

  鄭正輝頓時用手捂臉,這一刻,他真的感到羞愧了。

  吳溫泉若有所思道:「可能正是因為高大夫沒有師承,很多時候都是依靠自己琢磨,所以他的思維反而沒有邊界,這樣反倒讓他真闖出一條路來。」

  鄭正輝放下了手,問:「這就是你這樣用藥的原因?」

  高源沉默了稍許,說:「也不盡然吧。」

  兩人都疑惑看他。

  高源臉上露出微微苦澀,他道:「若使我有洛陽二頃田,安能佩六國相印。」

  兩人皆一怔。

  高源對他們道:「其實已經有好幾例中毒性痢疾的患兒死亡了。」

  鄭正輝不解問:「可你剛剛不是說未亡一例嗎?」

  高源點點頭:「我說的是抱過來接受治療的,我們沒有失手,可還有一些是抱到診所就已經沒命了,孩子死在了路上。」

  吳溫泉和鄭正輝再度對視。

  高源說:「你們在省城,醫療條件比我們這裡好上太多。你們當然可以一診,二診,再複診,一步步穩紮穩打,密切關注病情,以求萬無一失。」

  「但是對於我們鄉下來說,一旦遇到爆發的急病,不說二診三診,就連一診對我們來說也是難事。我清楚的記得,那個中毒性痢疾的患兒犯病昏迷之後,他們家裡人才急著送到診所。」

  「好幾個大人輪流抱著趕路,從晚上烏漆嘛黑的山路跌跌撞撞跑到第二天早上才到診所,送到的時候,早就沒氣很久了,連讓我施藥搶救的機會都沒有。」

  「而這僅僅只是中毒性痢疾這一個病而已,比痢疾更急更重的病多的是。不是我要故意開大方,而是很多時候,現實不允許再給我第二次機會,我必須要在最短時間控制病情,讓他們轉危為安,否則依然是生與死的差別。」

  吳溫泉和鄭正輝都呆住了。

  高源說:「也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我才逐漸養成了這樣行醫用藥風格,非我想如此,而是現實條件逼的我不得不如此。」

  良久,鄭正輝才對著高源抱拳拱了拱手,行了一個老派的禮,他說:「高大夫,佩服!」

  高源坐直了身子,擺了擺手。

  吳溫泉問:「那你用我的奔豚湯也是……」

  高源頷首。

  吳溫泉也嘆服道:「你這說的,我都想來農村鄉下了。」

  高源道:「吳老師,您說笑了。」

  鄭正輝卻道:「這不全是玩笑話,你剛才也說了我們省城的醫療條件好,但也正因如此,基本上所有的急症,危重症都送到西醫醫院去了,已經沒幾個人找中醫治重病了。」

  吳溫泉也面露憂色:「我真怕再過些年,已經不會再有人找中醫治療危急重症,中醫人也會忘記自己曾經也能力挽狂瀾,也可起死回生。」

  高源對他道:「但這,就是教育的意義了。」

  吳溫泉怔怔地看著高源。

  高源說:「治一個病人,只是救一個人。但教出一個優秀的醫生,就是救一群人。把中醫好好傳承下去,把這些救死扶傷的經驗和技巧都好好傳承下去。」

  吳溫泉認真地點頭。

  鄭正輝卻對高源說:「我怎麼感覺你更適合做老師啊。」

  高源一滯,而後搖頭笑笑。

  ……

  次日。

  王漢章過來的也很早,他主要想跟這幾個省里來支援的專家商議去哪個醫院或者診所幫忙。

  其實主要是找吳溫泉和鄭正輝商議,范教授沒有懸念,他們肯定是會在縣醫院的。

  王漢章本來的想法,是安排兩位中醫專家在縣城診所的。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兩人都透露出想去鄉下的想法,這讓王漢章很是錯愕。

  而高源卻露出了笑容。

  吳溫泉和鄭正輝也笑了。

  王漢章看的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三個人發生了什麼故事。

  范教授卻把眉頭皺的很緊。

  王漢章敏銳地察覺到了范教授的異樣,他扭頭詢問:「范教授,您是對我們的安排有什麼想法嗎?」

  范教授搖搖頭,說:「那倒不是,我只是對中西醫一起合作治療有些懷疑。」

  眾人皆是一愣,他們沒想到昨日范教授親眼看見高源只用了區區數個小時就把一個昏迷的重症痢疾患者治癒出院,就這樣,他竟然還有懷疑!

  王漢章也非常意外,他問:「您是懷疑療效?還是懷疑合作的默契,亦或者懷疑別的什麼東西?」

  范教授看看周邊人,見大家都在用很古怪的眼神看他,似乎都把他看成是一個怪人了。

  范教授蹙了蹙眉,說:「我昨天是看到中藥的療效了,但那只是個例,我不相信一個方子可以治好所有痢疾病人,我也不相信這個方子真的可以做到一例未亡的療效。若真是如此,那推廣出去,豈不是世上再無痢疾之患了?」

  鄭正輝一聽就不高興了:「嘿,你這不是抬杠嗎?」

  范教授看他,反駁道:「本就如此,不然,你能保證嗎?」

  「我……」鄭正輝頓時一噎,而後他惱怒道:「怎麼著,你是又想打賭了嗎?」

  范教授大為不滿:「你這人哪有一點醫生的樣子,成天賭賭賭,醫學是用來賭的嗎?」

  高源趕緊勸正在爭吵的兩個人:「不必吵了,我這方子的確不能治療所有的痢疾病人。」

  范教授也很意外,他沒想到這個年輕大夫,居然一句話都不願意爭辯,他問:「那你說的一例未亡又是什麼意思?」

  高源回答:「就是字面意思,用解毒湯治療的痢疾患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惡化死亡的。」

  范教授說:「那你不還是……」

  高源擺擺手,打斷道:「我自擬的解毒湯的確是可以醫治今年這場疫毒痢的傳染病,實際使用效果也很好。但中醫治病,從來不是病名配藥方這麼簡單的。」

  「我們會根據病人表現出來的不同情況,來進行不同配伍,哪怕是同一場痢疾傳染病,我們開出來的方子也很可能不一樣。這個方子本來也不能治療天底下所有的痢疾,所以我不明白為什麼你會有這樣的疑問。」

  范教授被繞進去了,這就是中西醫思維邏輯的不同。另外一個,是他在省城裡已經習慣了西醫治療危急重症了。

  見老范不說話,鄭正輝詫異地看著高源。好傢夥,這年輕大夫不僅醫術高明,嘴上也相當能說啊。

  王漢章見現場氣氛突然尷尬下來了,他馬上道:「哎呀,醫學上的辯論果然很精彩,連我這個行外人都聽得很起勁。」

  「詭辯……」范教授皺眉小聲滴咕一下。

  高源微微搖頭,不欲反駁。

  此時,樓下傳來呼喊聲:「高源大夫,高源大夫,高源大夫在嗎?」

  聽到有人喊自己,高源先是看一眼王漢章,而後開門走出去,見是隔壁診所的小周在縣醫院樓下喊他,他問:「怎麼了?」

  小周朝著高源招了招手,說:「高大夫,我們診所收治了一個痢疾患者,李大夫說可能不太適合用您的解毒湯,所以想讓您下來一起看看,這個病人情況有些危險。」

  連李潤玉都說危險,那就真的有些麻煩了,高源點點頭,說:「我這就下來。」

  高源回頭正欲跟這幾人道別,卻見房間裡面幾個人都出來了。

  鄭正輝問一旁的范教授:「要不一起去看看?」

  范教授沒有猶豫,就說:「好啊,正好昨天只看了一個。」

  高源微微搖頭,便趕緊下去了。

  然後一行人也呼啦啦下去了。

  王漢章在原地愣了好幾秒,他不是領導嗎?咋沒一個人鳥他的?全跑了!這一刻,他突然懷念起了沉叢雲,明明都是大夫,差距怎麼這麼大呢?

  ……

  高源第一個跑到診所,找到李潤玉,詢問:「怎麼回事?」

  李潤玉道:「患者是糧站工人家屬,50歲,7號發病的,一起病就噤口了,飢不能食,渴不能飲,水米不能入,一直在嘔吐,完全停不下來。痢下赤白相間之物,腹痛后重,10分鐘一次,日夜不休。」

  一聽這話,高源的神色頓時凝重起來了。

  後面跟著過來的專家團們也聽得紛紛皺眉。

  高源詢問:「病人呢?」

  「裡面。」李潤玉前面帶路。

  眾人趕去診室。

  「高大夫。」病人丈夫趕緊迎過來。

  高源沖他點點頭。

  病人丈夫懇求道:「高大夫,這次你一定要幫幫忙啊,幸好你在這邊,不然我都想去張庄請你了。」

  高源寬慰道:「好,不要緊張,讓我先看看病人情況。」

  「哎。」病人丈夫答應一聲,趕緊讓開。

  高源上前診斷,發現病人喘的非常厲害,滿頭都是油亮的汗液,高源伸手摸了摸,發現都是如油一樣,他說:「汗出如油,喘息不止。」

  吳溫泉和鄭正輝立刻對視一眼,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往往都是危重,甚至是死候啊。

  高源觀察患者面部,說:「面赤如妝。」

  李潤玉補充道:「患者心季燥擾不寧,體溫39.5度。」

  高源點點頭,又詢問了幾句,患者聲音非常低微,神情很是萎靡。再看患者舌象,舌胖有齒痕,中間有黃膩苔。

  高源診完脈象,站了起來。

  吳溫泉詢問:「什麼脈?」

  高源說:「脈大如波濤洶湧,重按則似有似無。」

  鄭正輝一拍手:「糟糕,痢疾脈大身熱者死。」

  「啊?」患者丈夫頓時急了:「你可別瞎說啊!」

  鄭正輝道:「什麼瞎說,這是古書上記載的,是指病情已經到了垂危要亡的地步了。」

  患者丈夫卻說:「不過就是拉個肚子嘛,我們家這口子每天早上都會拉的,都拉了十來年了,雖然說身體一直不好吧,但也沒到要死的地步,這人不是好好的嗎?怎麼就要死了?」

  鄭正輝頓時一噎。

  范教授嚴肅地說:「這位老同志,這個醫生說的也是有些道理的。你看你愛人現在情況非常危險,我建議趕緊送到醫院裡面去搶救治療,不能再待在這裡了。」

  患者丈夫問:「你又是誰啊?」

  范教授的學生馬上說道:「這是醫學院的教授,是我們省醫院的腸道疾病方面的大專家!」

  患者丈夫有些訝異:「省里來的?」

  范教授學生驕傲地點點頭。

  范教授也問:「現在可以送到醫院去了嗎?我來給她治。」

  誰料,患者丈夫直接翻了個白眼:「吹得那麼大,我還以為是首都來的呢。」

  范教授頓時一噎,好傢夥,他之前只以為基層的醫生不靠譜,現在怎麼這些基層的老百姓都這麼橫了,連他這個省級大專家都瞧不上了?

  鄭正輝見范教授吃癟,他心中大為暢快。

  高源詢問得知病人已經病休多年,素有晨瀉惡疾,時時眩暈傾倒,稍觸風寒便感冒纏綿病榻。

  吳溫泉跑過來高源商議治療方案。

  高源說:「病人本就脾腎元氣大虧,又暴感時邪,發了痢疾。但與其他病人不同,她的正氣無力抗邪,所以一碰即潰,已經出現了脫象了。」

  吳溫泉本來還點著頭的,但聽到後面半句,他突然敏銳起來,抬頭問:「你想幹嘛?」

  高源神色肅穆,他說:「我打算用補法。」

  「什麼?」鄭正輝急忙過來問:「你打算用補法治痢疾?」

  高源堅定地點點頭:「沒錯,而且是用大補之法。」

  鄭正輝麻了:「好傢夥,你的思維果然沒有邊界,用大補法治痢疾,你也算是第一人了。」

  高源神色堅定道:「病人雖然邪毒盤踞,但其精血下奪,正氣不能內收而外越。油盡焰高,這是即將滅亡的徵兆。她已經喘汗如油,臉赤如妝了。若不以大毅力及時固脫,必死無疑。」

  「那就是用藥啊!」病人丈夫急了。

  鄭正輝勸道:「再討論討論。」

  病人丈夫急著罵道:「你又是哪裡來的,要也是省里來的,你可別指手畫腳了。我只聽高大夫的!」

  鄭正輝也是一噎,好傢夥,他也被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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