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放下不是放棄(1)
林間深處雪地,叫花子模樣的灰衣人將韓泉放落在地,兩人盤膝對坐。
「酒老爺子?」韓泉驚訝道。
灰衣人長眉一挑,不置可否,閉上了眼。
韓泉心下狐疑,這老爺子性子還真古怪,就這樣入定了?
半晌,酒老爺子睜開了眼,緩緩喚了聲:「韓泉。」
「在。」
「你為何讀書?」
面對對方冷不丁的一問,韓泉愣在了原地。這個問題他當真還沒有細想過。為了功名?不算吧。為了考上文狀元,好入宮查生母冤案?應是如此了吧?「我……請老先生指教。」
酒老爺子極為不屑地一哂,罵道「指教個屁」,把韓泉更是罵懵了。酒老爺子道:「這世間人,繞不過名利二字。有人讀書圖名,有人讀書圖利。你不是自詡翻書無數?來給老子說說翻出了個什麼名堂?……說不出來?還是不敢說?哼,老子直白告訴你,讀史千年,無非四個字,功名利祿。點頭?那你是覺得老子說的對了?」
「先生說得是。」
「格老子的,別跟老子來這文縐縐的一套,老子不愛聽。叫我酒老爺子便是。那你說說,功名利祿是對還是不對?」
韓泉心中一陣恍惚,很想說不對,但話到嘴邊終是沒有開口。
「呵,憨山有未教你不管做什麼,存心要正?你別這樣看著我,你那點事不值一提。告訴你好了,你那師父憨山死了。」
天邊一聲炸雷。
韓泉瞪大了雙眸,眼眶發酸,面上開始抽搐。
酒老爺子看了他一眼,「老東西活得自在,走也走得瀟洒,不必為他牽挂。要是你一直搞不清楚什麼叫做存心正,才是真負了他。」
淚水在韓泉眼中打轉,他澀聲道:「讀書是為明理。」
酒老爺子哼了一聲,「這便是了,但老子看你還只是停在字面。讀書為明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聽聽,是你說的明理了嗎?但是怎麼做呢?怎麼立心,怎麼立命,怎麼繼絕學,又怎麼開太平?答不出來?那還是不明理。老子直白點告訴你,之乎者也,做得甚事?道理在書上,卻也不在書上。」
韓泉低頭若有所悟。
「覺得聽懂了些?道理在書上不假,但那不是你的,憨山教你的,也不是你的,懂嗎?低頭作甚,懂就懂,不懂就不懂,老子喜歡直來直去的。」
韓泉覺得似懂非懂,這樣的話不足以點頭,便搖了搖頭。
酒老爺子輕笑一聲,「我看你也是似懂非懂,無妨,再直白告訴你,書是要讀的,只不過不再是增加學識,拿點字面的東西哄哄小娃子。怎麼,我說了你不高興?」
韓泉搖頭道:「不是,我還是不知道怎麼做。」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聽過沒?這世間事,各有各的門道,這世間人,每人便是一本書。我這麼說,你懂了嗎?看明白一件事,便是讀懂了一本書,品明白一個人,便也是讀懂了一本書,明白了嗎?」
韓泉眸中一亮,如醍醐灌頂。
酒老爺子又是輕笑一聲,心裡說了句小子好像真明白了點東西,說道:「好,趁老子今天心情好,再跟你多言兩句,你是不是一直有一事不明白?你那可憐的娘怎麼死的?」
韓泉驚訝得瞪大眼,心跳驟然加劇。
「說了,別這樣看老子。」酒老爺子轉頭嘆了口氣:「楊宓那小妮子,可惜了。你那隻會裝神弄鬼的老爹不是給你了兩句嗎,想不明白?看你這樣子,還不知道紫深就是你那皇帝老爹?」他說著突然怒氣上泛:「你們這家子人,格老子的,都他娘的不是東西。你那皇帝老爹本來有點韜略,想搞科舉惠澤天下,制衡門閥,本來老子還準備刮目相看,哪知他遇到點事兩手一攤,攤子甩給個弱娘們。」
韓泉腦中一片混亂。
酒老爺子冷哼一聲:「你那老爹作繭自縛,活不長了。怎麼?覺得不可接受?覺得他這些年躲著參禪參出了名堂?還是說他是你爹你就想親近?格老子的,他給你留的木直易折終如是,老子告訴你吧,木易事什麼?」
木易……木易為楊!韓泉背後被冷汗浸濕。
「懂了嗎?他拐著彎告訴你,你娘楊宓就是因為性子太烈尋了死路!是的,賈仁是給她送去了三日還魂丹,但是以她一身功夫,怎麼會看不出來?就算服下,很快也能化了!你想問為什麼?呵,為什麼。那你有沒有深入想想你那外公楊寬?權傾天下的太師,你那老爹能容他?興科舉,一面是為了清理門閥,但這最大的門閥,當時便是楊氏一族!懂了嗎?是你那不成器的老爹借與魏國的一戰,除了你外公!你娘是看出了這些才會尋死!」
韓泉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嘔出一大口鮮血,將雪地染成一片殷紅。
不!!!
他面容猙獰,眼淚簌簌落下,捏緊的雙拳將手掌掐出一道道深深血印。
酒老爺子完全不顧他的凄慘模樣,繼續冷然道:「你那不成器的皇帝哥哥又是什麼好茬?一副愛民如子,禮賢下士的模樣做給誰看?自己心裡不是懷疑這個懷疑那個,哪有半點真情?好,就算是他所謂的帝王心術,那又如何,他還不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另一個不成器的弟弟一步步陷入萬劫不復!姬秀是有自己的問題,但小皇帝一步步誘殺他是算個怎麼回事?!還有那小太后,一心想穩定這個穩定那個,縱容兒子姬秀,最後還不是只會落個和他一起萬劫不復的下場!」
韓泉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中。
酒老爺子靜靜看著他,眸色變得溫和,兀自嘆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韓泉睜開了眼,雪地上斑斑血跡和對面坐著的老爺子,都告訴他這一切並不是在做夢。
他躺在雪地上,目光獃滯,眼淚順著眼角無聲滑落。
雪停了。
酒老爺子冷冷看了他許久,語間好似比他面龐的雪地還要冰冷,「怎麼?這就接受不了了?站不起來了?哼,不也和你那一家子一樣是些不成器的玩意?!」
韓泉默不作聲,閉上了眼。
酒老爺子站起身,不作任何留戀轉身離去。
冰天雪地里,一個穿著厚厚棉服的身影,背著一包厚重的行囊,懷裡抱著一隻狐狸犬,在漫天雪地里一步一印,緩緩上山。
快到啦。
少爺,老王來看你啦。
老王抹了抹眼角的淚水和雪水,寬慰一笑,懷裡的小狸汪汪開心叫了兩聲。突然,小狸奪懷而出,飛快衝向遠處,老王急喚兩聲,也趕緊跟上,不多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驚叫道「少爺!」
老王急忙丟了行囊,踉蹌上前扶住了倒在了雪地中的身影,焦急的淚水奪眶而出。
「少爺!」
「汪汪汪!」
一人一狗聲音充滿了焦急和恐懼。
韓泉目光空洞,面若死灰,兩行清淚掛在臉上。耳旁的聲音近在咫尺,卻又彷彿在另一個世間。他慢慢將視線移了移,小狸……?它好像在舔著我的臉?老王?我在做夢嗎?
「少爺!」老王雙手抱住了他的頭,抹去他嘴角的血漬,「你怎麼了少爺?你看看,是老王!老王來看你啦!是誰把你傷成這樣?我、我……老王去跟他拚命!」
韓泉看著眼前這個熟悉的身影淚如雨下,眼中恢復了些神色,虛弱道:「老王?」
老王又驚又喜,用袖子一把抹了臉上的鼻涕和淚:「是我啊少爺!少爺你沒事吧?」
「汪汪汪!」小狸同樣又驚又喜,韓泉摸了摸它的頭,擠出一個柔和的微笑,「老王,扶我起來。」
老王趕緊將他扶起,沒走兩步韓泉腳下一軟,倒在了一顆古木旁,就勢靠著坐了下來。
「少爺?」老王滿眼焦急,不知所措。
韓泉儘力咧嘴一笑,將小狸抱在懷裡,「沒事。老王,你陪我坐會兒吧。」
「好。」
「汪。」
遠方高處,酒老爺子現身出來,眼中卻是看著老王,嘆了口氣,喃喃道:「生如草芥誰人問,客死他鄉一孤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