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許夢做夢了,做了個很可怕的夢。

  那日在小巷內,夜子桑說要打斷她的腿后,他便昏過去了,連帶著骷髏頭,都一起消失了。

  等他再次醒來,已全然忘記小巷內的事情,彷彿從未威脅過她一般。那件事情,在桑娃的生活中了無痕迹。

  可許夢不同。

  她開始日日夜夜的夢魘,每每於半夜掙扎醒來。在夢裡,她回到上個世界,變成一個沒有腿的木偶人,身著鳳冠霞帔,頰抹胭脂,安靜的坐於陌生新房之中。

  不能說話,不能走動,沒有表情,只能獃獃的望著房門,透過縫隙,去窺見外面世界的春去秋來。

  唯有這樣,她才會想起自己還是一個人。

  夜裡,夜子桑就會來到新房之中,給她帶上她往日里喜歡的吃食、衣裳、還有話本子,絮絮叨叨的同她說些瑣碎的事情。

  ……

  「阿姐,你還記不記得咱家養的大狼狗,叫牛屎。」

  「它啊,拱了隔壁街的鮮花,現在狗主人跑過來讓我們賠錢。」

  「我呵斥它,它還委委屈屈的垂耳朵,撒潑打滾,都被你慣壞了。」

  ……

  「阿姐,今日城東的蓮花開了,粉**白的,嬌俏得緊。」

  「阿姐可想瞧瞧?或者摘些花葉回來做茶?」

  「你不是常常說蓮花茶有美容養顏之功效的么?這次我們多做一些,就不用來來回回的往蓮池跑了。」

  ……

  「阿姐,我已經十八歲了,再過兩年,我便成年了。」

  「我原本打算著,二十歲的時候娶阿姐為妻的。」

  「可惜時間走得太慢了,阿姐都不肯等等我。」

  ……

  「阿姐,陸歲今日喝醉酒了,他說他很想念他的先生。」

  「其實我也是,我也很想你。」

  ……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許夢就這樣聽著,竟也能從他所說的雜事和些許細節,推測出他可能幹了什麼。

  例如,他以牛屎一事作為引子,逐步樹立自己誠信負責的好官形象,天子聽此趣聞,對他也多了些關注。

  例如,那日夜子桑為了給她展示蓮花盛開的美景,親自執筆作畫,便也讓她看到了他指甲殘留的血漬。

  例如,他十八歲那天,家中來了賓客為他慶賀,僕從走動之間,她聽到有人說,他竟在自己的生辰之日下令屠了陳尚書滿門,只求上位。

  還有他同陸歲一起飲酒,半醉半醒之間,透露出他們欲以死囚之命煉陣的想法,可天牢重權,掌握在天子手中,故此,他們要反。

  許夢最後一次見他,是他與陸歲逼宮前夕。他說,等他們奪下皇宮,就有了世上最大的權力,到時候,天下的奇陣異法,能人異士便可盡收囊中。

  「阿姐,我一定會讓你復活的。」夜子桑倚在床邊,同她這樣說道,「若是不能讓你復活,我便隨你而去,生生世世追隨於你。」

  「我一定要找到你。」

  後來,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聽聞,他們逼宮的第一天,就綁了楨朝最厲害的司天監。

  陸歲登上皇位后,夜子桑便帶著一隊人馬,急匆匆的趕往無情雪山,兩個月後,他就將夜族的秘寶帶了回來。

  天牢囚犯均被聚集在一處,血腥虐殺。

  「唉,幾百號人的血喲,灌滿了夜大人挖空的那兩個水湖,腥味衝天,就連天上那雲,都烏黑深重的很!」門外有一丫鬟身形的女子搖著團扇嘆息,彷彿是故意說給許夢聽似的。

  不,應該說,就是故意講給許夢聽的。

  自許夢成為木偶人以來,這小丫鬟便常常來到門外,不經意間講些夜子桑的事情,但她知曉的內幕,恐怕比府里的管家還要多上許多。

  「夜大人此番作為,身上積的孽障又多上不少。」她搖搖頭,語氣有些無奈,「這可咋整啊?」

  「不行!我得同他談判談判。」小丫鬟站直身子,甩弄手上的團扇,「不過在此之前,給我惹禍的人得先吃點苦頭。」

  「呼——」她吹了口氣,隨手將火摺子往地上一扔,擺擺手離開道:「拜拜啰!」

  火勢漸起,屋內的溫度慢慢升高,濃煙瀰漫之中,有火苗舔上了她的喜服。

  曈孔劇張,身子無法動彈。許夢看著火舌一點一點的爬遍自己的身體周圍,四肢百骸皆是灼痛,火燒木頭的吡啪聲,濃煙滾滾的嗆鼻味,火勢猛烈時高溫,即將被火燒死的恐懼,幾乎要讓她絕望。

  「痛——」劍符宗內,睡夢中的少女皺眉痛呼,聲聲泣淚,「不要燒我——」

  「好痛——嗚——」

  「水——有沒有水——幫幫我——我的眼睛——」

  隔壁房的慕妙聽到動靜,連忙過來查看情況,「師妺?」

  她伸手輕拍許夢的後背,滿臉焦急,「師妺,你又做噩夢了?」

  「不要怕,醒了就好了,只是夢而已。」

  「好痛——」皮膚火辣辣的燒著,逼得許夢一聲一聲嘶喊,「幫幫我——幫幫我——咳咳咳——」

  床上的少女忽然喘起氣來,暴汗如雨下,滿臉痛苦之色,既便如此,她的雙眼依舊緊緊閉著,被困在夢境中不得脫身。

  「師妹?」慕妙徹底慌了,伸手又推了許夢幾下,見她肢體僵硬,無論怎樣叫喚都醒不過來,連忙飛奔出去找醫師。

  慕妙前腳剛走,床上的少女胸口倏地劇烈起伏,喉嚨被人堵住,只能張著小嘴無聲吶喊。

  夜色幽幽,院中的樹木無聲落葉,片刻之後,粗重的呼吸聲逐漸平息下來,原本僵硬的四肢慢慢鬆軟,和著被汗水浸濕的床單如同泥一般癱著。

  待慕妙帶著醫師回來之時,許夢早已昏睡過去,小臉潮紅,但又平靜安詳。

  「師妹?」慕妙見狀,試探性的推了推許夢的手臂,指尖灼燙,她被嚇了一跳,「師妺的身子怎如此燙?!」

  手掌撫上許夢的額頭,慕妙更是心驚,「醫老,你快來瞧瞧!」

  「哎!」醫老顫巍巍的上前來,伸出兩根手指探脈,也被少女身上的溫度嚇得臉色一變,「這、她今日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她白日里還是生龍活虎的,也不見有什麼特別之處。」

  灰白的眉頭蹙了蹙,醫老閉上雙目,沉下心來為她探脈,細小的光蛇在許夢的體內遊走兩圈,最後又回到了醫老的指尖。

  「奇怪。」鬍鬚顫動,醫老皺起苦臉,「少主她並沒有什麼毛病。」抹了抹額上不存在的冷汗,他小聲嘟囔,「難不成是我的醫術出了問題?」

  慕妙沒有聽清他的嘟囔,只是前進一步問他,「還是同她的夢魘一樣,尋不出緣由嗎?」

  醫老沉默點頭。

  她嘆了口氣,眼裡有無奈有心疼,說起來,小師妹的夢魘已困擾了她四年,師父四處尋訪名醫,皆說她的身體康健,並無異常。

  眾醫師紛紛告辭,都表示無能為力,小師妹的病,也就成了有名的疑難雜症。

  「既如此,那小師妹的身子這般滾燙,可會有什麼害處?」慕妙皺起眉頭,取來冷水為許夢擦拭面上汗珠,「她方才可是連連喊痛的。」

  只見醫老低頭端詳片刻,又把中指搭在脈搏上仔細查探一番,方才猶豫說道:「應當是沒有害處的。」

  「少主除了體溫頗高,但脈象正常。」

  「用陽力探訪,也未見有什麼受傷特別之處。」

  「這樣啊……」慕妙喃喃,有些不放心看向許夢:「小師妹這樣真的不用服藥什麼的么?」

  少女的呼吸聲輕輕淺淺,悠遠綿長,一幅安然入睡的模樣,全然不見方才的狼狽痛苦。

  醫老為難的搖搖頭,「老朽實在是查不出其中根源。」聲音停頓,他忽而想起一件事來,「聽說小夜桑去蓬萊山閣尋那位有名的醫仙為少主治病了?」

  「是的!」慕妙面上露出驚喜,「夜師弟前幾日還給師父傳信說,他已和醫仙在歸程途中,算算日子,這兩日也應當快到了。」

  「後生可畏。」醫老撫了撫鬍鬚,語氣中頗有讚賞之色,「醫仙從不輕易出閣,也不知道他使了什麼法子能請醫仙下山。」

  「是啊。」慕妙淺笑附和,「夜師弟拜入符宗門下不過四年,如今和青符師兄打起架還能打個平手,也是厲害得緊。」

  「不過……」她又探探許夢的額頭,見溫度逐漸降下,方才噗嗤一笑,「他在小師妹面前可是慫得很,就連符宗主也說,他收的徒弟胳膊肘是朝外拐的。」

  隨後她又嘆了口氣,眉宇間升起不解之色,「只是小師妹不知道為何,對他卻是有些排斥之意。」

  「我明明記得夜師弟上山之初,他們二人是極為親近的。」

  「也是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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