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企鵝、聖誕襪
聖誕晚會結束,秦燃沒有和老師同學一起參加聚餐,直接回宿舍換衣服,順便收拾東西,然後給程半梨發了條消息。
想問她在什麼地方,她的回復是一條語音。
秦燃點開語音條,將聽筒貼在耳邊。
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像是小奶貓扒著人的衣服撒嬌。
風聲和她的呼吸聲也被錄了進去,背景音有點亂,依稀可以聽出幾個字:「我在月亮上吶。」
她的聲音有點模糊,聽起來像喝醉了。風聲很大,她似乎在外面,周圍沒有其他人的聲響。
秦燃心中一緊,沒再給她發消息,直接撥過去電話。
所幸鈴聲響到一半,那邊接通了。
「你一個人在外面嗎?」秦燃語氣有些著急。
小姑娘打了個酒嗝,氣息含混,吐字不太清晰,還是之前的回答:「我在月亮上。」
這次她那邊呼嘯的風聲更加清晰地傳進聽筒,秦燃焦急地問:「你在學校外面?」
「唔。」程半梨只發出一個音節,聽不出是肯定還是否定。
「你在哪兒?」
「……」
「給我發個定位,我現在去找你。」秦燃打開門,迅速跑出了宿舍。
電話那邊忽然陷入安靜,過了兩秒她才重新開口,任性地說:「不要。」
秦燃語氣略微加重,「程半梨,聽話。」
電話里沒再傳來她的聲音,要不是耳邊依然能聽到風聲,秦燃差點以為通話已經中斷了。
她沉默了很久都不說話,秦燃發覺自己剛才的語氣不太好,深呼吸兩下放輕聲音,忍著焦急低聲問她:「你現在在做什麼?」
程半梨看了看馬路對面的LED屏幕,上面正在播放四隻企鵝和一條小狗在屋裡鬥智斗勇,把聖誕樹上的彩燈和金絲線扯得亂七八糟。
她吸了吸鼻子,說:「我在看企鵝過聖誕節。」
走出宿舍樓,凜冽寒風撲面而來。
秦燃用左手護著手機下面的聽筒,防止混進去太多雜音,聞言停下腳步,「企鵝?你在哪裡看到的?」
「樓外面掛著好大好大的電視。」她說。
秦燃立馬猜到,她說的可能是商場的LED屏。
他出了學校,在路邊攔了輛計程車。
一邊讓司機開往最近的有LED屏的商場,一邊繼續和程半梨保持通話,獲取更多信息。
「除了企鵝呢?還有什麼?」
她沉吟了好久,才帶著醉意天真地回答:「還有歪歪扭扭的橋,好大的雪。」
「橋?」
「飛在天上的橋。」
是立交橋。
秦燃連上藍牙耳機,打開手機地圖,搜尋最近的立交橋。
立交橋,附近有LED廣告屏的商場……
很快鎖定距離學校三公里的凱茂商場。
他從手機里抬起頭,對司機說:「改去凱茂商場。」
「誒,好嘞。」
沒心思去看窗外的城市夜景,秦燃繼續在地圖上尋找其他有可能的地方,同時問電話那頭的程半梨:「你身邊還有別人嗎?」
「還有、還有四隻企鵝。」
如果她身邊有別人,應該不會這麼安靜,也不會聽著她酒後胡言亂語地打電話,完全不出聲。
秦燃忍不住吩咐司機開快一點。
幸好去凱茂商場的路一路通暢,沒有堵車。
十分鐘后,秦燃下了車,站在路口張望。
雪花飄落在他濃密的長睫上,很快融化,留下一陣沁涼。
立交橋並不算高,下面路口的很多條路,都能看到那面大屏幕。
秦燃在其中一個方向沒找到程半梨的身影,趁著綠燈沿斑馬線快速橫穿馬路,來到另一邊。
耳機里除了風雪聲以外,只有程半梨安靜的呼吸聲,和秦燃過於劇烈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
連續過了兩條馬路,來到一開始下車的地方的對角線位置。
秦燃終於在一家關門的咖啡店門口,看到孤零零坐在長凳上的單薄少女,身影落寞。
看到她安然無恙地坐在雨篷下面,正獃獃地仰著腦袋,看前方屏幕上企鵝坐在井蓋上,拽著掛在計程車後面的繩子快速滑行。
秦燃高懸的心驟然落下,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白茫茫的霧氣很快消融在寒冷中。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他肩頭落了碎雪,額頭卻滲出一層細密的汗。
秦燃快速跑向程半梨在的位置。
在她身邊站定的同時,他已經把自己身上的黑色長款外套脫下來,將殘留著體溫的衣服蓋在她身上。
秦燃停在她面前,彎腰幫她拉上外套拉鏈,喘著氣問道:「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
電視被他高大的身影擋住,程半梨垂下腦袋。
秦燃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她的任何反應,於是半蹲下身子,想從下往上看她的表情。
這一看卻發現她眼眶通紅,像是隨時都會哭出來。
秦燃忍不住輕輕握住她的肩膀,關心問道:「怎麼了?」
他再次問出這個問題,程半梨眨了眨眼,淚水終於壓抑不住奪眶而出。
她身子顫抖著,咬著下唇克制地小聲抽泣,看上去難過極了。
秦燃沒帶紙巾,只能抬起自己的手,用拇指指腹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怎麼喝醉了還一個人跑出來,你和誰一起喝的酒?」
程半梨抽抽搭搭地說著:「我沒有喝醉。」
於是秦燃換了個方式,蹲在她面前,像詢問迷路的小朋友那樣溫柔地問她,「你的外套呢?」
這麼冷的天氣,她肯定不可能只穿著薄薄的毛衣就出門,應該把外套落在什麼地方了。
程半梨卻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倔強地重複著:「我沒有喝醉。」
「好,你沒有喝醉。」秦燃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程半梨委屈地哽咽了下,又說:「我才不敢喝醉呢。」
這句話有點奇怪,秦燃不禁問道:「為什麼?」
「因為喝醉了也沒有人接我回家呀。」她終於抬頭看向他,卷翹的眼睫上還掛著晶瑩的淚珠,上齒咬著下唇,比剛才哭得更凶。
秦燃怔然望著她,心裡驀地一痛。
彷彿能感覺到她此刻的情緒。
有太多太多的孤獨、酸澀、寂寞、難過雜糅在一起,所以她才會在這樣熱鬧的節日,一個人躲在街角偷偷地哭。
秦燃忽然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程母剛剛去世的時候,程半梨只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
她還不能接受生離死別這樣的大事,秦燃經常看到她一個人躲在柜子里悄悄哭泣。
明明她膽小又怕鬼,那段時間卻強逼著自己走夜路,獨自去一些傳言很危險的地方。
他知道她一直很想再見母親一面。
那段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光,程半梨沒了最依賴的人,另一位親人又很快投入到另一段感情當中。她一下子從嬌生慣養的大小姐,變成了沒人關心的透明人。
對於她而言,孤獨就意味著失去,失去最重要的東西。
所以程半梨一直都很害怕孤獨,很怕沒有人陪。
想到自己這段時間的忙碌和對她的忽視,秦燃心頭霎時間湧上濃濃的愧疚後悔,隔著外套輕輕握住她的肩膀,將她攬入懷裡,靠在自己肩頭。
再開口時他嗓音沙啞,像是被粗礪的砂紙磨過,「對不起,我最近太忙了,沒有好好陪你。」
程半梨在他肩頭趴了一會兒,本來被關在外套里的兩隻胳膊鑽進長長的袖子,雙手用力把他往外推,「不要你陪。」
秦燃猝不及防被她推了一下,重心不穩地摔進身後的雪地里。
他沒有生氣,不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雪,從地上起來。
少年再次半蹲在她面前,仰起頭專註地望著她。
潔白的雪落進他蓬鬆柔軟的黑髮間,淺棕色瞳仁比琉璃還要乾淨清透,裡面只有她一個人的倒影。
秦燃放低姿態,繼續誠懇地道歉:「我以後不會了,再忙也會找時間陪你。」
他其實很想主動給她發消息,可因為刻板無趣的性格,每次拿著手機都想不出來要發什麼。
總是白白浪費了短暫的休息時間,就又要投入到排練當中。
沒想到秦燃普通的一句話,卻突然像是踩到了紅線,惹得程半梨抬起胳膊,用衣服長長的袖子捂住臉,哭得更大聲。
秦燃手足無措,眼中難得浮現出幾分慌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徒勞地說著:「你別哭,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旁邊的過路人忍不住偷偷看向這邊的年輕「小情侶」,在心裡腦補出一場大戲。
坐在紅色長凳上,穿著明顯不屬於自己的寬大外套的漂亮姑娘,眼睛鼻尖都哭得紅紅的,纖瘦的肩膀顫抖,看上去可憐極了。
而她面前的少年像是做錯了事情,不停想方設法地哄她,卻始終得不到心上人的諒解。
程半梨啜泣著放下袖子,眼睛紅腫像核桃,扁了扁嘴,委屈不已地說道:「反正你早晚都要離開,我才不要你陪。」
秦燃愕然,不明白她為什麼會這麼想,「我不會離開,不會走的。」
「你會,你就是會。」她不安地跺了跺腳。
秦燃仰起下頜認真地看著她,「我永遠不會離開,我會一直陪著你。」
得到他的承諾,程半梨卻並不開心,反而更加難過,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我想要的不是這樣的陪伴,我想要,我想要……」
喝醉了酒腦子亂鬨哄的,她像個任性的孩子,本能地宣洩著情緒,卻無法精準地形容出自己想要什麼。
秦燃在原地思考了片刻,聯繫起她今天異乎尋常的反應,隱約猜到了她未說出口的話是什麼。
他仰視著她,眼底波光流轉。沉默了會兒,他低低地開口:「我明白。」
「什麼?」程半梨抽了抽鼻子,淚眼朦朧地看他。
「我明白的,」秦燃喉間微哽,好似被什麼東西堵住,但還是繼續說著,「我明白你想要什麼。」
看到少女嘴巴動了動,猜到她會說什麼,秦燃滾了滾喉結,直接用接下來的話堵住了她即將要說的否認。
「那天你在橋上說的話,我聽懂了。我知道是你。」知道表白的人是你。
秦燃說得很慢,彷彿每一個字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程半梨腦海中浮現出破碎的記憶碎片,下意識問:「為什麼?」
「因為你說沒有人比得上我的溫柔和耐心,但是——」秦燃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目光灼灼地看她,聲音異常艱澀,「除了你,沒有人會覺得我耐心溫柔。」
他性格冷淡到近乎人格缺陷的地步,怎麼可能會讓別人覺得他是個很有耐心,或是很溫柔的人。
在學校,他和其他人維持表面上的平和,不讓自己看起來太過於像一個異類,已經盡了他最大的努力。
要不是為了完成秦珩的要求,他根本不會當什麼班長,升旗手。就連當聖誕晚會主持人,也只是因為不想讓之前的事連累到程半梨。
本質上的秦燃,不過是個孤僻而冷漠的怪人,不想和任何人交流,也不會在乎任何人。
只有面對特定的某一個人,才會為了她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所以那天在橋上,程半梨剛說出那句話,秦燃立刻就發覺,她背的絕對不是別人寫給他的情書。
只是他當時並不確定,她是隨便說說,還是真的發自內心。
直到後來,看到她發朋友圈,還有注意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總是亮晶晶又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秦燃才逐漸確定她的心思。
樓外LED大屏幕還在繼續循環播放。
企鵝們在屋裡和兇巴巴的小狗追逐打鬥,最後用聖誕拐杖糖讓小狗掉進了大紅色的聖誕襪里。四隻企鵝歡呼著擊掌慶祝。
程半梨眨了眨濕潤的睫毛,用手背隨意抹去臉上冰冷的淚,心底的話脫口而出:「那你那天為什麼不回應?是想拒絕我嗎?」說到後面還是帶上了哭腔。
她仍有些醉意迷濛,平時的理智蕩然無存,要不然也不會有勇氣直接把這些話問出口。
秦燃並沒有立刻回答。
他垂下眼帘,手掌緊握成拳,手背青筋凸起,彷彿在進行某個重大而艱難的抉擇。
程半梨依然在委屈地小聲啜泣,一滴滴眼淚帶著灼燙的溫度,好似能烙在人心上。
秦燃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抬起頭,直直地迎上她的目光。
「不是,我……」他頓了頓,低啞嗓音因為過於壓抑內心的感情而顫抖,一字一句都鄭重懇切,「程半梨,如果我十八歲,我一定會用此生最大的熱情來回應你。」
可他沒有十八歲。
十五歲的他處在瘋子監護人的控制下,沒有自由,也看不到明確的未來。他什麼都沒有。
所以他懦弱地選擇了裝聾作啞。
他說完,程半梨暫時止住了哭,睜大眼睛,怔怔地望著他。
寒風不知何時停了下來,紛揚的雪花自半空中安靜飄落。
少年半跪在她面前,一顆滾燙的真心輕易融化冰雪,無處可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