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鏡湖啊,你那麼美;醫庄啊,你那麼脆】
自七國之爭開始以後,天下就因當權者的慾望與貪念而變的潰敗、殘破,世人無法避免被紛爭波及,也根本找不到天然的凈土。
兼愛蒼生,非攻天下。
墨家傾歷代弟子之力耗費了整整三百年終於建成了不受秦皇掌控的凈土——墨家機關城。
但機關城再好,終歸也只是墨家自己的地盤,對於什麼都不懂的外人來講,反倒是致命之地。
若真要說尚還存在的面對普通人的凈土,怕是只有受到墨家庇護的鏡湖醫庄了。
醫庄位於群層山麓之中,臨山靠水,風景怡然,就算只是看著這景色也讓人心曠神怡,現在正在合適的季節,不時的有微涼的風吹拂而過,襯著花草樹木都更加濃綠,上方的天空也是一片澄藍的,是萬里無雲,也是晴空浩渺。
總之就是很美很清很讓人流連忘返就對了!
雖然但是,這依舊不能撫慰身心受到了重創的沈長安。
畢竟,不管是誰睜眼的時候看見一個奇奇怪怪的老頭子正意味深長甚至帶有一絲猥瑣的盯著你的時候第一反應肯定都是一巴掌糊上去吧?!
對吧對吧對吧?!
沈長安也是這麼向端木蓉解釋的,然後,身就受傷了。
而在蓋聶點了點頭表示支持端木蓉對沈長安兇殘治療手段的時候,他的心也受傷了。
我,到底都,錯過了些,什麼?
蹲在鏡湖的邊緣低頭盯著水面倒映出的自己,沈長安臉上的茫然清晰可見。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個長的又高又大如野熊一般的奇怪男人,再醒來的時候,卻發現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
首先是得知自己一睜眼就爆錘的那個老頭子是墨家的首領之一班大師,然後得知每天都不給自己好臉色並且換藥時極其暴力的那個冷冰冰的女人是墨家醫仙端木蓉。
重點是,墨家。
本來打算等天明給自己大致講述完自己昏迷期間都發生了什麼之後就去找墨家的人詢問自己的事,卻在聽到一半后陷入了深深地沉思。
熊孩子天明用淵虹劍烤山雞結果被隱居在附近的項氏一族當成了間諜,紛爭期間又被趕來的流沙殺手無雙給襲擊了,好在蓋聶醒來及時一擊秒殺了無雙,然後就跟著項氏一族開始逃命,沒想到又被流沙的蒼狼王給盯上了,天色入黑時,兩方人馬開始了生死交鋒,最終還是靠身體恢復了些的蓋聶出手,眾人才得以逃脫,然後,然後呼呼啦啦一大堆人就一起來到了鏡湖醫庄。
哦,對,中間還有一個小插曲,
打敗蒼狼王的時候蓋聶舊傷複發,幾乎是解決了敵人的同時就倒下了。
劍聖大人~他~又~倒~下~啦~!
忍住了想要瘋狂吐槽的衝動,沈長安揉著疼得不成樣子的腦殼,讓天明繼續說下去。
「那個叫端木蓉的壞女人最開始還不打算救大叔呢!結果後來突然又同意了,可能……可能是因為你吧。」
「我?」沈長安瞪大了雙眼,一隻手不可置信的指著自己。
就憑這幾天端木蓉對自己那兇殘冷漠的態度,他可不認為自己有幾分薄面。
「是啊!」天明神色認真的點了點頭:「她說你十年前神秘失蹤后讓墨家可是好找,現在你自己送上門了一定要好好算賬。」
「那和蓋聶有什麼關係?」
「你會武功會用劍會打架,現在這裡只有大叔可以對付你,那個壞女人可能在想把大叔治好之後讓他一起教訓你?」
「………」
天明,不愧是你,腦迴路清奇,快點過來讓哥哥好好揉搓你的項上狗頭。
猜到了沈長安心中的想法,天明連忙拍掉了對方伸過來的手,清脆的巴掌聲夾雜著男人疼痛的嗷嗚聲驚的水裡的魚躍了個龍門。
「話說認識你這傢伙的人還不少啊,前不久少羽還說你曾經救過他的命呢!」天明的眼睛滴溜溜的轉著,突然間想到了什麼,嘴角咧的更大了。
「哈!你救過他的命,我又救過你的命,所以相當於是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下次見面一定要讓他好好報答我!哈哈哈哈」
看著雙手掐腰正傻乎乎的大笑著的天明,沈長安翻了個白眼,他已經懶的告訴這小子自己救過他不止一次。
少羽這個名字似乎有那麼一絲絲印象,大概自己過去真的和他有見過面吧,可惜項氏一族的人早就走了,不然就能搞清楚具體情況了。
再一次懊惱自己昏迷的不是時候,不僅錯過了故人還錯過了劍聖大人的擊殺瞬間,
哼!果然跟著天明這熊孩子一向沒什麼好事!
沈長安從蹲著的姿勢站了起來,沐浴在陽光之下懶洋洋的打了個哈欠,剛回過頭就看到被天明叫做月兒的可愛女孩朝自己揮了揮手。
沈長安能夠理解為什麼天明那麼喜歡月兒了,哪怕心裡有再多的憂愁煩悶,只要看到那女孩甜甜的滿是不夾帶任何惡意的笑顏,都會立刻煙消雲散。
對著月兒點了點頭示意,沈長安一把揪住仍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天明的后衣領,而後三步並作兩步的向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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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民以食為天,不論是王公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食物都是不可缺少的,不然廚子這種職業也不會應運而生了。
可在這亂世之中,對於平民來講有食物吃能夠活下去就已經是件十分不容易的事,上位者看到了這個情況,可想的不是如何讓人們吃飽喝足,而是用一口飯交易著士兵的性命,農家和墨家弟子遍布天下,恐怕也是有此原因吧。
墨家耕種的稻米與蔬菜雖然質量上遠達不到術業有專攻的農家,但也算是當今難得的美味了。
可,天明你個熊孩子吃的也太多了吧?!
看著眼前桌子上摞成了有一座小山高的空碗,沈長安不禁嘆息,這熊孩子的武學天賦要是有他飯量的一半該有多好啊。
然而天明很快就笑不出來了,
吃多少飯,干多少活,這是墨家一向遵從的教義,即使天明還只是個小孩子,該乾的活還是要乾的。
看著天明滿臉的怨念,沈長安不禁笑出了聲,然後就得到了端木蓉的一記眼刀以及一句冷冰冰的「你笑什麼?」
琢磨不透端木蓉在生什麼氣,沈長安乾脆把頭低的埋進了碗里,一口米飯一口空氣的吃著。
今天的幾道菜是月兒做的,雖然味道都偏淡,但都是色香味俱全,跟著蓋聶一路奔波了許多天,這次總算是能好好吃個飯了。
——然而沈長安又想錯了。
天明離開以後,月兒也很快離開了,蓋聶在自己的房間里躺咸……咳咳,躺床療傷,這也就意味著,此時屋子裡只有端木蓉,班大師以及沈長安三個人。
沈長安埋頭專註於填飽自己的肚子,而另外兩位墨家人正直勾勾的盯著他,
端木蓉的目光冰冷,其中還夾雜著無比刺眼的戒備,隱隱約約的,似乎還有一絲仇恨?
這目光過於可怕,讓沈長安從心底感到發寒,再加上這幾日換藥時對方的毫不留情的暴力以及那一碗碗苦到讓人半夜哀嚎的湯藥,此時的端木蓉在沈長安心中無異於洪水猛獸。
而另一邊的班大師更是恐怖,他不僅目光毫不遮掩的盯著沈長安,還慢慢的把身子湊了過去,將人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後露出一個怪異的笑容。
無比美味的飯菜也讓沈長安胃口全無,他盯著那一道道美味佳肴,突然擔心起來裡面會不會被下了毒。
「額……你們……不餓?」
似乎是為了打破這尷尬而又詭異的氛圍,沈長安隨口提出了一個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他抬起頭,小心翼翼的看向端木蓉。
端木蓉還沒來的及開口,班大師的聲音便在耳邊響了起來:「哎呀,這些飯菜我們天天吃,都有點吃膩了,倒是長安你離開了那麼多年,好久沒吃到了,快快多吃點!」
淦!這老頭子會瞬移嘛!
沈長安被耳邊過於的近切聲音嚇的直接跳了起來,下意識的一拳揮了過去,這一次班大師早有準備,側身躲了過去的同時用那隻機械手死死地攥住了揮過來的拳頭。
哦,因為是下意識的出拳所以用的是右手。
「老……老大爺您英勇神武威風凜凜舉世無雙天下第一機關術大師,您說啥說的都對我這就多吃點所以能鬆手了嗎?」
卑微,真的是太卑微了。
沈長安欲哭無淚,他右手腕的傷好不容易恢復了些,這要是被這青銅鐵臂給卡崩一聲,估計又得修養到不知道什麼時候,他還等著跟劍聖大人學習劍法呢!
班大師也沒打算過多難為沈長安,他嘿嘿的笑了兩聲,隨後鬆開了機關手,但整個人還是幾近貼在對方的身上。
「長安啊,跟在蓋聶身邊隱藏這麼久真是辛苦你,現在他不在,你可以向我們報告了。」班大師的笑容慈祥中帶有一絲猥瑣,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此時都要眯成一條縫了。
「哈?報告什麼?」沈長安眨了眨眼,一臉茫然。
「算了算了,那就等回到墨家再說吧,你這傢伙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謹慎。」
班大師不屑的揮了揮手,然後拖著臃腫的身軀挪回了自己原來的座位,留下沈長安一個人風中凌亂。
另一邊端木蓉的態度倒是沒什麼區別,她依舊冷著臉,發出一聲不滿的冷哼后『啪』的把手裡的筷子摔在了桌子上,驚的沈長安像只炸毛的貓一樣立刻坐直了身子。
姑奶奶啊,你怎麼又生氣了啊,我這手腕的傷可禁不起繼續折騰了啊!
「吃完了嗎?」
「吃完吃完了!」
「好吃嗎?」
「好吃好吃超級好吃!簡直就是人間美味!」
「知道應該幹什麼嗎?」
「知道知道!後院那堆柴我跟天明一起劈!」
面對冷臉美人的幾個問題,沈長安點頭如搗蒜,嘴裡說著飯菜美味,但碗里的東西卻一口都沒動。
可端木蓉的臉色卻更加陰沉了,她咬牙切齒的開口道:「誰讓你還干體力活的?!明明是用鐧……劍的重要右手,受了這麼嚴重的傷不僅不好好處理還強行催動內力,這要是一不小心靜脈逆行,你這身武藝可就枉費了!」
連珠炮般的責怪話一股腦的甩了過來,端木蓉越說越激動,聲音也不自覺的變大了,慫慫的不敢吱聲的沈長安把自己縮成一個球躲靠在牆角,默默的聽著。
說來有一絲奇怪,端木蓉的語氣明明是兇狠無比的,但其中又隱約能感覺到些許關愛,就像是長輩因為小輩闖了禍所以擔心又氣憤的責怪著。
可……可自己與這個女人以前沒見過吧?
啊,等等,不對,自己好像,處於失憶狀態?
大腦一時短路,突然浮現出了許許多多奇妙的想法,比如自己曾經是不是和這女人是一對,甚至……她是我媽?!
想到這裡,沈長安猛地倒吸一口冷氣,臉色刷的變白了。
完全猜不透沈長安腦袋裡到底想了些什麼的端木蓉看到對方臉色變白,還以為是剛才班大師那一下子牽扯到了手腕的傷口,抿了抿嘴后不再繼續說下去。
「你和小跖一個個的都不讓人省心,吃完飯就趕緊出去找月兒把手腕的葯給換了!」
「是是是!我這就滾!」
得到了赦免的沈長安連滾帶爬的跑出了屋子,完全顧不上問一嘴小跖是誰,路上還撞到了桌子震的班大師手裡的碗翻了個個被扣了一臉的米飯。
等到已經聽不到沈長安噼里啪啦的混亂聲后,屋裡的兩個人才大眼瞪小眼對視著。
「你說……他該不會真的失憶了吧?」
班大師摸了一把臉,頗為惋惜的把已經不能吃的米飯聚在了一起。
「前任巨子神秘失蹤之後,他就終日閉門不出,荊軻刺秦失敗之後,他便失蹤了,墨家尋了他這麼多年卻一點消息都沒有,現在蓋聶叛逃,他突然出現,你覺得我應該怎麼想這件事?」
端木蓉的話句句直指矛頭,班大師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回復。
雖然江湖中皆知是流沙首領衛庄殺死了墨家前任巨子六指黑俠,但直至今日都沒能找到屍骨,或許是想求個安慰,墨家的人表面上都只說六指黑俠是神秘失蹤,暗地裡卻在不停的尋找衛庄想要為其報仇。
十幾年前,是六指黑俠帶回了沈長安,雖然這個人身上謎團重重,但礙於巨子,墨家的人都未有深究,畢竟六指是巨子,怎麼可能會帶坑害墨家的人回來呢?
直到,六指黑俠失蹤,然後是荊軻,再然後就是沈長安。
這幾件事發生的時間過於集中,以至於墨家一時之間竟亂成一團無法探究真相,等到墨家終於有時間的時候,又線索全無。
班大師心裡明鏡的清楚端木蓉的意思,或者說,是大多數墨家人的意思。
沈長安突然出現,又與蓋聶一路同行。
最好的情況是,他曾與六指黑俠有約,孤身潛入大秦勢力卧底十年有所計劃。
而最壞的情況……
不,根本就不存在最壞的情況,只會有許許多多,一個比一個令人唏噓、一個比一個讓人不能接受的更壞的情況。
十幾年不變的容貌,武器的更替,性格的巨變,以及對蓋聶近乎崇拜的跟隨。
這些都是潛在深水裡炸彈,誰知道哪一樣會不會成為燃燒的引線。
墨家不想相信,或者說,也無力承擔這些情況會帶來的後果。
「罷了罷了,等回到機關城再說吧。」
班大師搖著頭捋了捋自己的鬍子,揮了揮手暫時結束這個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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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暗,餘霞成暉,
深谷中,一位女子一身火紅,一步三搖甚是妖嬈,太陽昏黃的光攀上女子的桃色微醺的臉頰,襯的那人更加嬌媚。
「白鳳回來了」她撩撥秀髮,一雙魅惑的桃花眼流轉風情,朱唇輕啟開口說道。
「嗯,有什麼消息嗎?」
和女子的如燃似火不同,對面的男人冷峻如冰。
男人隱藏在參天大樹的陰影下,讓人看的十分不真切,只有幾縷雪白如霜的長發隨風飄蕩。
「蒼狼王失敗了。」
「嗯。」
聽到自己的屬下失敗的消息,男人的情緒沒有一絲波動,彷彿這是他早已計劃好的。
「還有……」
紅衣女子抿了抿唇,說話的聲音微微變輕,語氣中夾雜著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嗯?」
似乎是不喜女子刻意拉長的聲調,男子的眉頭皺了起來,見此情景,女子只得繼續說下去。
「白鳳說……諜翅看到那個劍客手上有一枚紅綠相間碧玉扳指,且絕非普通的飾品。」
話音剛落,男子突然睜開了眼睛,一雙幽深如古潭的眸子裡帶著深不見底的陰鷙冰冷。
「蒼翠染砂,暗流洶湧。」
一陣風吹過,吹動了樹葉嘩啦啦作響,這聲音聽的人心裡格外煩躁,幾乎是在男人拔出手邊奇異的佩劍的同時,一道劍芒閃爍而出。
周身的幾棵多棵巨木被攔腰斬斷,斷裂的樹榦向四周飛去,惹得紅衣女人也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幾步。
他真的生氣了。
紅衣女子如是想。
可她做出這樣的判斷並不是因為男子出劍的舉動,而是因為他說出了那八個字。
蒼翠染砂,暗流洶湧;
折戟沉浮,一世長安。
她清清楚楚的記得,最開始說出這十六個字的人是帶著怎樣的驕傲與期待。
驕傲於自己精闢優美的辭藻,期待於另一人的喜歡與誇讚。
而現在,那個人的屍骨或許正埋於哪塊無名之地的六尺以下,
她尋不到,流沙也覓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