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再叫我一句沈先生我就死給你們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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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會用劍。」
「你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
「這把武器是你的嗎?」
「是。」
「這是一把劍?」
「是。」
「你不會用劍?」
「我不會用劍。」
「…………………」
已經口乾舌燥的荊軻眼角抽搐著,張了張嘴想要開口說些什麼,卻在開口的一瞬間因為突然灌進來的風而猛烈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聲嘶力竭,彷彿眼前這人馬上就要咳的死過去了。
不過也快了,如果再和沈長安繼續下去這個話題,恐怕他真的要死過去了。
荊軻如是想。
「勞煩荊卿了,喝點水吧。」
沈長安依舊是帶著那副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淺淺的笑,他推了推面前那杯早已倒好的茶水,然後伸出手想要把放在桌子上的劍拿了回來。
大概,那應該是把劍。
桌子上橫放著一個長長的被白色布條纏繞一圈又一圈的柱形物體,那布條纏的緊實厚重,若不是沈長安提前告訴了荊軻那是自己的劍,恐怕荊軻還會以為那是什麼重要的書卷。
「你是在告訴我你拿了一把劍用以防身?」
「是。」
「那你為什麼要把劍藏的這麼嚴實?」
「因為我不會用劍。」
「那你為什麼要帶著這麼沉的劍跑路?」
「用以防身。」
「那……那……那……」
又一次被懟的無言以對的荊軻挑起雙眉,慢慢抬起了一隻手伸出手指指向跪坐著的沈長安身邊的似劍非劍的東西。
「那是什麼?」
「這個?我的武器。」
沈長安臉上的笑沒有任何變化,他拿起身邊的武器遞給了荊軻,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
「它叫鐧,似乎沒有多少人在用這種武器。」
荊軻聽說過這種武器,一種並不是為了殺戮而生的武器。
六指黑俠曾說過鐧是『善器』,只靠威懾和制服便可解決一切紛爭,這倒與墨家的兼愛、非攻思想不謀而合。
可武器生來就是為了殺戮的,你不想殺別人,別人就會殺你,你用鐧制服對方,對方就可能用劍刺穿你。
況且,鐧和劍的用法相似,同樣是武器,一種能殺人,一種不能殺人,在這亂世中應當選用哪把武器,一目了然。
「沈先生為何不學習劍法呢?」
荊軻看了靠那把造型樸實的鐧,又看了看仍是一臉笑容的沈長安,似乎明白了什麼。
若對方善用鐧,那用起劍來必定也不會差。
「因為我不想殺人啊。」
沈長安一隻手搭在桌子上,另一隻手托起歪著的頭,身後的馬尾隨著他的身體來回搖晃而摩擦著地板。
他的眼神堅毅純真,語氣也沒有任何波瀾,就像是在說『今天天氣真好』一般。
縱使是看遍天下各形各色不同人的荊軻,也被這樣子的沈長安給震撼到了。
不想殺人。
這是個你不殺人人就會殺你的時代,而他居然能如此從容的說出不想殺人這種話,
要麼,是他擁有足夠高的地位和能力能夠保證自己不會被任何人殺死。
要麼,他就是愚蠢至極還未受到過任何傷害。
每個人在聽荊軻說沈長安是他撿回來的時候都會當成一個玩笑然後哈哈大笑起來,但荊軻自己心裡清楚,他找到沈長安的時候,那人是以一種怎樣重傷而脆弱的狀態即將踏入鬼門關。
荊軻想,若那時自己晚去了一柱香,或者六指黑俠沒有那般善良,恐怕沈長安是活不下來的。
這兩種人里,沈長安絕不會是後者。
那麼,他是前者?
「沈先生——」
「叫我長安就好。」
「長……長安。」
荊軻改了口,只覺得那兩個字在自己嘴裡有著奇怪的味道,他清咳兩聲,終於喝下去對方之前遞過來的茶。
「長安,你知道我的,我對天下名劍一向都很好奇,不知你可否……」
荊軻眼珠一轉,把視線轉移到了被纏的嚴嚴實實隱藏的極深的那把劍上面。
「哦,這把劍啊,我給它取名叫止戈,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毫不入流的劍罷了。」
沈長安伸出手想把止戈拽回去,卻立刻被荊軻給按住了,那力氣大的他完全掙脫不開。
沈長安一直掛在臉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長安,我只是單純好奇想看一眼罷了,並未有其他意思。」
荊軻抬眼想與沈長安對視,卻發現對方一直盯著自己按著他的那隻手,逃避一般的完全不打算抬頭。
「荊卿啊,你若真想看……」
片刻之後,沈長安才從呆愣狀態回過神來,臉上凝固的笑容一瞬間展了開來,可那笑容卻格外的苦澀,他搖了搖頭,另一隻空閑的手隨手捻起了桌上的茶杯,
然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在荊軻反應過來之前,沈長安便已撿起了茶杯最鋒利的那片碎片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上。
「長安!」
荊軻連忙鬆開了手,想要衝過去制止對方的自殘舉動,可對方卻把茶杯碎片扎的更深了,鋒利的碎片刺破了本就白嫩的皮膚,殷殷的流出了血。
「荊卿,倘若你必須要看,」
沈長安還在笑,笑的停不下來一般,但他那雙眼睛卻沒有一絲笑意,反而冰冷刺骨,又絕望至深。
他甜甜的開口,聲音一如往常鎮定讓人心安。
他說:「若你一定要看,那便殺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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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後,沈長安便不再出屋。
墨家本為沈長安單獨準備了一個房間,豪華程度和舒適程度自然是與蓋聶那間冬涼夏暖的石室沒法比的,據說那個房間是多年前他還在墨家時所擁有的房間,可沈長安死活不肯自己去住,寧願跟蓋聶和天明窩在一起打地鋪。
於是最後的最後,三個人一起搬進了沈長安的房間。
墨家向來主張節用,所以即使是首領的房間也都是樸素的,不要說金銀珠寶,就連裝飾用的雕花木刻都沒有太多。
所以在進入房間之前,蓋聶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但在看到過去的沈長安的房間布置時,他還是驚訝了一下。
房間的陳設簡單也收拾的十分整潔,看上去每日都有人精心打掃過,牆角邊有一張簡單而寬大的床鋪,上面是幾層淺淡鵝黃色的紗簾瑋帳,清風吹過,層層紗簾便隨風搖蕩。
屋內另一邊是擺滿了書卷的檀木書案,半開半掩的窗邊是一人高的細長花瓶,花瓶里的插花已經枯萎了看不出曾經是哪種植物,而花瓶之上有一個懸挂著的精緻風鈴。
除了這幾樣基礎的傢具,明明不小的房間里零零散散的擺滿了充滿著儒家書卷氣的各種裝飾和趣味滿滿的小玩意。
「這是我以前的房間!?」
沈長安大張著嘴巴回頭看向蓋聶,而蓋聶只是沉默的看著他,眼中『你問我我問誰』的意味十分明顯。
「所以……長安你以前是個人緣特別好,江湖上有很多熟人,地位很高,救過很多人,武功高強,而且喜歡讀書又很優雅的傢伙?」
做出最後總結的是好奇心滿滿的天明,他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在屋子裡來回亂竄擺弄著各種小玩意。
「可能吧!」
沈長安一臉無奈的聳了聳肩,整個人直接趴在了床上。
最初答應跟蓋聶來墨家就是為了尋回過去的記憶,而現在過去的『熟人』就在眼前,沈長安卻不敢向前。
冥冥之中,心底最深處有一個聲音一直在說不要繼續,不要尋找,放棄過去的記憶,就只是這樣開始新的生活就好。
沈長安翻了個身,懶散的躺在床上靜靜看著跪坐在窗邊專註擦拭著淵虹的蓋聶的側臉,
有著天下第一劍之稱的劍聖蓋聶,似乎也沒那麼難以接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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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入夜,天明的肚子便準時準點的響了起來。
「長安,你餓了吧?要不要去廚房拿點什麼?」
天明眨著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帶著狡黠的笑看著沈長安。
「明明是你自己餓了吧!」
一眼就看穿了天明的心思,沈長安倒也理解。
蓋聶去廚房,估計什麼都拿不回來,
天明去廚房,恐怕廚房都要被掀了,
自己去廚房,那些一口一個叫著沈先生的人都會帶著炙熱的可怕的目光給自己拿出一樣又一樣美味的食物。
這麼想想,好像自己的面子還挺大?
得意洋洋的點了點頭,沈長安從床上坐了起來準備前往廚房。
走到門口,推門,
看一眼,
關門,退回床上。
「?」
蓋聶疑惑的看著沈長安這一連串謎之舉動,握緊淵虹走到了門邊。
「沈先生,請開門。」
門外傳來了高漸離的聲音。
蓋聶恍然大悟,看了眼天明示意對方不要出聲,然後帶著一如既往的面無表情推開了門。
門后的是在看見蓋聶的一瞬間表情凝固成冰的高漸離。
面癱對面癱,誰先開口誰就輸。
「沈先生。」
最終還是耐不住在這裡耗費太長時間的高漸離先開了口,他抬高了音量試圖直接避過蓋聶與縮成一團的沈長安對話。
「找他何事?」
蓋聶向前一步,用身體擋住了高漸離的視線。
「我來送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他十年前落在大哥這裡的劍。」
大哥?
是……荊軻。
蓋聶張了張嘴,沒有立刻回復高漸離。
據他所知,十年前荊軻與沈長安的關係並不差,雖然之前班大師說過沈長安從未去過易水,但這兩個人的關係絕對很……微妙。
既是荊軻與沈長安之間的事,蓋聶也實在不好插手。
「長安。」
蓋聶只是淡淡的說了這兩個字,躲在層層紗簾之後的人身體微不可見的僵了一下,然後認命一樣灰溜溜的走了出來。
「給我。」
不打算抬頭去看高漸離,沈長安半個身子躲在蓋聶後面,伸出了雙手等待著東西被送過來。
見此情況,本打算藉機跟人好好聊聊的高漸離只得作罷,把放在身後的被白色布條纏的嚴嚴實實的沉重柱狀物體放在了沈長安手上。
「……你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這是我落在……額……」
「荊軻。」
「這是我十年前落在荊軻那的東西?」
「是。」
「這是一把劍?」
「是。」
「我似乎記得在墨家傳聞里十年前的我是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會用劍的?」
「是。」
「……………」
沉默,是今晚的墨家機關城。
「高美人,你長的真的很好看。」
就是腦子不太好使。
自然,沈長安是不敢把後半句說出去的。
又一次被對方誇讚了容貌的高漸離完全高興不起來,他只是神色怪異欲言又止的盯著打算解開纏繞了一圈又一圈布條的沈長安。
「怎麼了?」
被這目光嚇的停下了手,沈長安又下意識的往蓋聶身後躲了躲。
「十年前大哥臨走前拜託我把這件劍還給你,他還讓我給你帶一句話。」
高漸離的眼睛剎那間變得寂寞和憂傷,就像是嚴冬寒風中落盡葉子的樹,凄涼的叫人心酸,尤其是襯上那單薄的身軀和姣好的容貌,更讓人無比心疼。
「他說什麼了?」
沈長安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了一步,把手中已經解下來的一圈布條又纏了回去。
「他說,他意已決,此事不成,他亦不悔。」
高漸離說這話的時候眼神堅定,那雙蔚藍如深海的眸子里涌動著一種說不清的熾烈決然,
一如當年的荊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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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在笑著的,
帶著甜甜的笑,似乎清純的笑,將一切黑暗秘密深埋於心底的笑。
荊軻這麼想著,也回應了那人一個笑。
「荊卿。」
那人笑著說,
「此事必不成,你亦必不得好死。」
「可我就是太喜歡你了,喜歡到想把自己的秘密告訴你。」
「我的秘密或可改變些許。」
「此事依不可成,但你或可保全性命。」
「而我,不可得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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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夫子,煩請您如實告訴我,機關城是不是出事了?」
沈長安面色凝重,正襟危坐的與對面的徐夫子對視。
徐夫子心下一驚。
「你怎麼知道?」
「江湖傳聞,大戰之前,必有補給。」
沈長安低下頭看著懷裡那個集班大師機關術、徐夫子鑄劍術、高美人品味雕刻裝飾的雙層劍匣,不由得感嘆,
這機關城得遭遇多大的劫難啊?!
「恕老夫愚鈍,不懂沈先生的意思。」
徐夫子壓下了嘴角的抽搐,捋了捋鬍子強裝鎮定。
十幾年前他搞不定沈長安是因為對方太狡黠,而現在他搞不定沈長安是因為對方太……一言難盡。
「額,不,沒什麼……」
高漸離送完劍離開沒多久,徐夫子就帶著一個做工精緻的劍匣過來敲門。
在沈長安一臉迷茫中,徐夫子開始侃侃而談,從十幾年前他第一見到沈長安一直講到六指黑俠失蹤,要不是因為天明餓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叫,恐怕他還不打算停止。
在屋裡賴了許久,徐夫子才拍了拍沈長安的肩膀然後把劍匣塞進了對方懷裡。
那是一個一大一小兩個長方體組成的劍匣,大的長方體也只比小的那個大了一圈,裝飾用雕刻的花紋都做工精美,看的出製作時工匠有多麼用心。
劍匣整體是由上等青銅製作而成,其質量更是不言而喻,搭配上班大師得意的機關術,說這是世間珍寶也不為過。
然而,它再精緻再鬼斧天工,也終究只是個劍匣。
「這武器砸起人來一定很爽,多謝徐……哎呀!疼!」
話還沒有說完,沈長安就被賞了一個暴栗。
「這玩意叫劍匣!是用來裝武器的!」
徐夫子生氣的向後一仰,兩捋鬍子氣的一抖一抖的。
「這是當年六指巨子懇求我和班老頭特意為你打造的陰陽劍匣,陰匣空間大固定穩沒有特殊的技巧是無法打開的,用來放置你的止戈劍剛剛好,陽匣空間小但是機關甚妙,不僅可能用來放置你的非命鐧……」
「非命鐧?」
「……止非劍!放置你的止非劍!還可以在空餘的地方放置暗器,還有!它可以——」
嗯嗯,啊啊,好好,懂懂,明白了明白了。
到了後期,沈長安的注意力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去了,徐夫子還在侃侃而談。
所以非命鐧是什麼啊……
所以巨子什麼時候回來啊……
所以機關城是不是真的要涼啊……
墨家的人是不是都有病啊,再叫我一次沈先生我就死給你們看哦……
此時的沈長安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些東西,完全沒有危機即將降臨的緊迫感。
「所以啊,沈先生——」
「你說啥?」
「沈先生,我是說——沈先生快住手!」
一把老身子骨的徐夫子連忙站了起來試圖阻止正拿起止非劍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抹的沈長安,這一驚嚇差點沒讓他背過氣。
「徐夫子,求求你們別叫沈先生了,叫我長安就好!」
「好好好!行行行!依你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