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天街踏盡的,何止公卿骨……(4K字,大章)
「可惜了……」
葉濟明向後一望,搖了搖頭。
他有心回返,打算從四明山義軍手中劫走崇明帝,帶其南下。
死馬當活馬醫。
儘管崇明帝不行,但總好過鳳溪國無人執掌社稷,以致江山喪亡……。
只不過偏偏有了一個時間差,常吉等人抓住崇明帝和李恩露后,已經朝朱雀門的方向趕了過來。
現在距離徐行所在的方位不到兩里地。
這點距離……,他劫走崇明帝,勢必要被灰袍老僧攔下。
到時候後果可就不好說了。
凡俗勢力的爭奪,他這等「仙人」理應不去摻和。尤其是在見到徐行非是偽龍,而是又一成長起來的人道真龍后……。
阻礙人王誕生,又有懸濟寺的告狀的情況下,他吃不了兜著走。
不死也要少半條命。
「偏偏機緣巧合……」
「看來大運不在宋家,宋刀凝聚一品道丹恐怕會失敗。」
葉濟明心中揣測。
時間緩逝。
他見宮內、宮外的兩方義軍即將碰頭,事已不可為,於是終於下定了決心,轉首自望樓飛躍而出,化作一道遁光離去,再也不顧神京境況。
……
朱雀門外。
斑駁脫漆的兩扇禁門逐漸打開。
常吉騎在馬上,牽著一條繩索。
繩子的盡頭,則是被綁縛雙手,在戰馬的拖曳下,倉皇奔走的崇明帝。
此刻這宋家天子蒙塵,明黃龍袍破了幾道口子、
頭上戴著的黑色善翼冠亦是不知何時掉落在了路上,露出了花白凌亂的髮髻。
一臉的狼狽不堪!
「徐逆……」
「朕乃天子,該當有天子的死法。」
被人取下口中塞著的粗布,崇明帝重重的喘了幾口粗氣。
他環視四周,見自己的兩個皇子,太子、永王皆跪在道旁,而被他託孤的兩個社稷重臣一個個奴顏婢膝、面帶諂媚,心中頓時湧出了無限的悲涼之感。
堂堂天子,國破之後,不僅沒得到殊遇,反倒成了一個喪家之犬。
但——
他畢竟是帝王,有帝王的氣度。
天子即使淪落為囚,也不應該這麼凄慘。
於是,他大聲質問徐行,討一個「公道」。
「得天命者當為天子!」
「爾不過是一庸碌君主,只可為國主,談何天子?」
徐行騎在馬上,居高臨下,順口反駁道。
皇帝並不一定等同於天子。
換言之。
天子是上天之子,意味著天命所歸、萬民敬仰……。
而皇帝只是規則之內的統治者。
只是一般來說,成為皇帝后,就自動是天子,二者混淆為一。畢竟誰也不敢當著皇帝的面說「你沒有天命」。
然而……此時崇明帝亡了社稷江山,就足以證明其不是天命所卷者。
即不是天子!
「國主?」
崇明帝怒極反笑。
被尊稱為天子這麼多年,這是他頭一次受到如此屈辱。
他深吸一口氣,將怨氣、怒氣壓在胸腔之內,畢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鳳溪……」
「鳳溪國主請刑天王賜朕……皇帝的死法。」
崇明帝改了稱呼。
不僅改了自己的自稱,也改了對徐行的稱呼。
他尚沒有拔劍自刎的勇氣,又談何咬舌自盡的決心。假使徐行不寬恕他,給他一個好死法……,剝皮楦草、凌遲處死,足以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至於求一個好的死法……。
他相信徐行會答應他的請求,就如徐行願意接納這滿朝文武百官一樣。徐行不是一個純粹的反賊,懂得什麼叫秩序。
皇帝不能被輕易辱沒。
哪怕是亡國之君,亦不能。
因為皇權尊嚴而神聖,辱沒末代皇帝,就是侮辱將來登基為帝的自己……。
然而——
徐行接下來的一番話卻讓他一顆心徹底涼在了肚子里。
「崇明……」
「本王曾在天牢中發過大誓……」
「倘若攻入神京,必將你投入饑民之中,讓你感受一下這天下百萬災民的飢腸轆轆……」
「讓你活生生餓死……。」
「你既痛恨貪官污吏,想必百姓亦會擁戴於你……」
「假使你能在饑民中存活,本王饒你不死,放你南下。」
在眾人面前,徐行一暢胸臆。
殺人,無須用刀。
他刑天王出了天牢,何止要天街踏盡公卿骨……。
這皇帝的骨頭,為何不能踩一踩?
至於是否亂了秩序?
呵呵!
他與崇明帝本身就有血仇,放過才是沒天理。
又非禪讓!
縱使他手段再殘暴,天下人亦會諒解於他。
畢竟血恨難消,若非他有一點機緣,恐怕幾年前早就被酷吏剝皮楦草,皮囊掛在了城皇廟上。
……
道旁的文武百官。
跪在地上乞降的太子、永王……。
此刻聞言,
心中感受不一。
在崇明帝的薄涼統治下,文武百官們亦是各個看崇明帝不順眼了。
動輒「男丁流放三千里,女卷充入教坊司」,株連三族。
視臣子宛若私奴……。
見到崇明帝即將慘死,他們心中大為舒爽。
而太子、永王,則是心中凄凄,惴惴不安。
君父尚且如此,
更遑論他們這些子孫。
「徐逆……」
「你今日如此對待朕,日後汝子孫亦然之。」
崇明帝見卑膝無用,改為咒罵。
「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
「本王的子孫若是如此,甘願讓他引頸受戮……」
徐行笑了笑,絲毫不介意道。
他對親生兒子徐章都不怎麼親近,感情不深,只是盡生父責任。
未來可能連面都見不上的子孫,他又豈會在意?
其外,他為長生種,一人即一國,血脈存亡並不會太過介懷。
如鳳溪國太祖宋刀,亦是如此。
壓根就沒理睬龍子龍孫的死活。
後續崇明帝的謾罵,徐行懶得還嘴。他擺了擺手,義軍的隊伍瞬間就從中分出了一條闊道,將站在皇城外圍觀望的神京饑民引到了崇明帝面前。
神京為鳳溪國都城,天下首善之地。
臨近各道一有天災人禍,災民就會瘋狂湧向神京。因為在地方上,官員不一定會開放義倉,即使開放,也是紙面上的文章。可在神京,天子腳下,無論如何,哪怕是表面功夫,災民好歹亦能有一口吃的……。
故此,神京災民足有十數萬之眾。
皇城大亂,這些災民見此良機,也想渾水摸魚,奪一碗羹。
有不少趕在四明山義軍抵達皇城前逃走的太監、宮女……,已被災民將其隨身所攜的宮內珍寶搶奪一空。
「朕乃天子,爾等災民,生受皇恩……」
見災民朝自己湧來,崇明帝頓時大驚失色。
他先是下意識的向後退了十數步,等到退無可退,再退就被義軍盾陣逼退之時,他又對災民開始了厲聲喝罵。
「朕念爾等失去家園,命人開解義倉,發放官糧,解民倒懸……」
「爾等就是這樣報答於朕的?」
崇明帝目光逼視災民。
面對徐行,他唯唯諾諾。
可面對這群連飯都吃不飽的災民,他又恢復了身為皇帝的自信。
命有貴賤,他生來就是帝王裔!
區區一些災民,有怎敢對他懷有不敬之意。況且他「確實」對這群災民施下了恩德。內帑撥銀、國庫撥銀,他對這群災民有救命之恩。
磨刀向自己的恩人,天底下沒有這種事。
餓的面黃肌瘦的災民們,此刻聽到崇明帝這番話,逐漸止住了步……。
緩緩放慢了步伐。
「或許……」
「或許還未到必死之地。」
「朕還可以仰仗這些災民,反攻徐逆這個反賊……」
「趁此機會,或許還能爭得一絲存命之機。」
有了這間隙,崇明帝大腦瘋狂運轉,一些異想天開的想法在他腦海誕生。
人到窮途,就會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此刻,這些災民就是崇明帝眼中的救命稻草……。
只是——
還未等他說話之時,領頭的幾個災民就開始對他眼露凶光。
「崇明,你這狗皇帝。」
「當我們是瞎子……」
「義倉確實給我們放了糧,可義倉本就是百姓為了躲避天災所存的糧食。」
「哪怕掠過此事不提……」
「撥銀給宗室一人的錢,就遠遠超過賑災的錢。」
「陛下妄圖天下災民念你之恩德?」
災民們緩緩逼近崇明帝,一人一句道。
不患寡,唯患不均。
假使國朝真的艱難,王公大臣、宗室子弟各個節衣縮食,他們百姓受點苦也沒什麼,可偏偏宗室親王一個個吃的腸肥肚滿,而災民卻要餓的易子而食……。
誰肯心服口服?
天下若只是宋家一家的天下,談恩德沒必要,萬民皆為私奴。
起義理所應當!
天下若不只是宋家一家的天下,談恩德可,但民可載舟,亦可覆舟。宋家皇帝不講仁義,他們這些災民也不會去講什麼仁義……。
一飯之恩,那也得去分場景,不能一概而論。
「是百官貪污受賄……」
「才致使爾等受餓,這是貪官之錯……」
崇明帝習慣性甩鍋。
不過,他這話已沒人再聽了。
近千名災民一擁而上,將崇明帝你一口,我一口,徹底分食了。
不消一刻鐘時間。
等災民散去后。
地面上,只剩下一具血色骷髏。
「諸位,適才崇明所言……」
「災民之所以受餓,是因爾等貪污所為?」
徐行目光看向投降的文武百官,待見這些朱紫顯貴一個個噤若寒蟬時,他笑了笑道:「若十人中有一人是貪官,則是此貪官之責,但若滿朝文武皆是貪官,則是國朝之責,皇帝之責……」
他給崇明帝的胡亂攀咬定下了基調。
滿朝文武百官受賄不假,他今後要剷除這些貪官亦不假。但若真傻傻呼呼,將這些人全部按照貪污罪法辦,恐怕下一刻地方官就會全部反他。
攻取神京……,只是做了一個無用功。
崇明帝的政治幼稚就在此。
看一個臣子是否能用,只看其是貪污,還是清廉……。
寒窗苦讀十數載,就是為了做一清官?
封建社會,這種事情不可能!
不管是在在朝當京官,還是在地方當地方官,誰手上沒貪污一些銀子。哪怕沒收真金白銀,但以權斂銀,也絕對不少見……。
即使有兩袖清風的清官,亦只是個例中的個例。
文武百官聽到徐行這番話后,終於如釋重負,暗暗鬆了口氣。
果然,作為曾經他們體系中的一員,徐行知道他們的「不得已」。
「崇明帝不過將我等視作家奴……」
「家奴貪污,即為家賊。」
「其不是為百姓考量,而是為一己之私。」
「君若視臣如土芥,臣亦視君如寇讎」
韓遂見狀,反咬已死的崇明帝,他諂媚道:「與其這些銀兩都入了宗室口袋,還不如我等自己享用。臣不才,家中有萬兩黃金,願奉給天王,以助軍資。」
他深知,自己裝窮能騙過崇明帝這個昏君,但絕對騙不過徐行這個太僕寺原來的賬房先生……。
割肉消災,才是上上之道。
「臣等亦然。」
一眾朱紫顯貴一同附和韓遂言論。
錢財失去了,是小事。
只要保住性命,不失去權力,錢財就會慢慢附著權力而來,無窮無盡。
權,才是財之活源。
你一句,我一句……,
短短時間,
百官給四明山獻出的助軍銀,就已超過了七百萬兩白銀之巨!
約莫等於鳳溪國十六道兩年上繳的賦稅。
相比於三年前崇明帝讓百官捐銀的錢額,這個七百萬兩不可謂不多……。
前者五千兩,後者七百萬兩……。
足足一千四百多倍!
徐行沒有理睬百官的獻媚,他走下戰馬,朝太子、永王二人靠近,等距離兩人約莫三四步之時,他左肋夾住刀鞘,右手抽出腰間挎著的關山刀子。
殘陽之下,刀光凜冽,寒芒四射。
「徐行一生,甚少親自殺人……」
他看向兩個皇子,微微一嘆。
眼前之人,只是兩個少年,大的約莫十四五歲,小的只有十二三歲。
若說作惡,也難以作惡。
只是可惜生在皇家。
生在皇家,畢竟也不是他們自己選的。
太子抿嘴不語,永王磕頭求饒。
兩人身體微微顫抖。
「若你皇父恩濟天下,哪怕亡國,何以有此禍。」
「下輩子……」
「挑一個好點的人家,不要再入帝王家。」
徐行道了這一番話后,先天真氣附著在利刃之上,朝著兩個皇子的脖頸輕輕一劃。
瞬間!
兩顆大好頭顱滾落在地。
血水前仆後繼的濺在了朱雀門的九層漢白玉殿階之上。
澹金色的夕陽餘暉撒在了皇城通往仁濟坊的玉色通道上,將徐行的上半身染成了明黃之色,刺目的光芒下,整個落日景在他背後都成了陪襯……。
剛才自覺獻銀少了的官員,此刻又從嘴裡蹦出了數萬兩、數十萬兩的巨額白銀。
殺兩皇子,足以證明徐行接下來的行徑,不會帶有什麼婦人之仁。
「來人……」
「帶刑部尚書,禮部侍郎,大理寺少卿,成王等人上前……」
「本王要一一斬之,以血恨意。」
徐行扭頭,看向滿朝文武百官,眸帶殺意。
他口中這幾人,皆是當年太僕寺貪污桉中的幕後黑手。
亦是險些致他於死地的仇人。
有仇,他要一一報之!
只不過太僕韓遂當年放了趙芸娘一馬,對他有一些恩情。今日不好對韓遂進行論罪,以免世人說他忘恩負義……。
畢竟,趙芸娘是他故劍情深的南園遺愛。
對韓太僕的寬容,就是對趙芸娘的用情至深。
仁義,是他得國的利器之一。
萬萬不能輕易損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