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踏農山
收拾好行裝,出發的這天,天氣好得不像樣,碧色蒼穹之上翱翔著飛鳥,好像在這個世界當中,只有飛鳥是最自由的,他們可以從北面極寒飛到南邊荒漠,也可以從江南煙雨,走向山巒峰巔,可以群居,也可以獨行,偶爾抬頭仰望,會發現其實做一隻鳥,挺好。
霍家連人帶車一共裝了滿滿當當的六車,因這趟出門大概率會在外面待上半年多,雖說是輕裝簡行,可人多也難免東西多些。
農山在內安城的西南面,車馬慢行,隨走隨歇,路上就要兩個月,這兩個月的路程,是霍沄洺難得的痛快。
許是頤蠻一行有了經驗,他行路的經驗很足,二爺便索性將安頓所有人的重任交給了他跟張掌事對接。
但,霍沄洺是不喜歡這些瑣事的,所有這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轉移到了羽澤身上。
農山周圍被叫做農山郡,大概是懶得起名字,便就一直這樣叫著,叫了百八十年了。
到這裡的時候已經是八月末,農山多雨,從進了城門以後,便是天無晴日,這裡的雨,不大,卻也不似江南的綿雨絲絲,天總是霧都都的,有一種壓抑的感覺。
霍沄洺想著給嶦河寫封信,送到周菡門,卻不知道周菡門在何處,便也就想想算了。
二爺不想驚動當地郡守,便沒有去驛館,剛一進門便叫人定了客棧。
張掌事過來問:「爺,往來人多,要不我們包一個客棧住著吧?省得耽誤您休息。」
「不,咱們老遠過來,不就是為了聽聽百姓的聲音,客棧如你所說,往來人多,才要隱匿在這往來人群里,再說了,客棧里出入的,都是這邊江湖上的人,客行江湖,才會對朝廷不滿,不滿便會不太平,這農山如今之景,和這裡積聚著那些江湖上的名門正派,是分不開的關係。」
「好,我知道了。這就去辦。」老張領命前去。
霍沄洺站住來說:「張叔,你記得找個大點的客棧,最好找一個叫『悅來』或者叫『同福』的,一般那樣的客棧裡面都是江湖人,不收百姓住宿的。」
二爺偏頭看了他一眼,問了一句:「這你都知道?」
「嗯,只是知道一點,頤蠻打仗的時候,認識了一個江湖人,就在農山,他跟我說的。」
「江湖人咱們還是少接觸,也別聯繫。廟堂江湖是亘古不變的對立,歷朝歷代也很少有處的和平的。」二爺說到,「剛才跟你張叔說的話你也記住,戰場也是一樣,想要一擊擊潰,深入敵區是個很好的辦法。」
霍沄洺似懂非懂地點頭,若是在從前,他定是要追究著問一句究竟為何廟堂江湖註定對立,為何就不能攜手建設江河社稷,但現在,他雖是不理解,也不會將他真實的想法說出來了,他潛意識裡便是認定,師父說的是對的,師父教的,永遠是他作為朝廷大將軍的經驗,這對他來說,就是現實,是他不必用幾十年時間去尋找的真相。
夫人從馬車上撩起車簾,朝著霍沄洺和二爺說:「你們爺倆就不能不提江山社稷了,這趟是出來玩的,誰也不許再說了。」
夫人說完又擋上帘子,霍沄洺看著二爺輕笑了一下,手上韁繩一拉,紅棗便向前快行,將二爺及車隊落在後面。
許是這條街已經偏城中的位置,所以並沒有找到什麼「悅來客棧」或者「同福客棧」,張叔便定了一家三層樓高的「錦繡樓」。
這是張叔走遍三條街中找到的最大的一家客棧了。
二爺下了命令,所有人都不許穿綉制華服,一率平常富貴人家出門的裝扮,也都將自己平時在家時候的言語行事收斂些,萬不可叫人察覺,若有人問到身份,就只說是春朝鎮上過來做藥材買賣的,反正有小葉郎中在,也不怕露餡。
二爺,夫人,霍沄洺,林婉笙,霍沅謐,張叔,羅娘,葉柿蒂,曉葵,羽澤,福桔,還有沅謐的兩個奴娘,和四個隨行的侍衛,兩個侍女,攏共是十九人,張叔乾脆就定下了整二樓的房間,卻在跟掌柜的算賬的時候被霍沄洺叫住,定了四個二樓的房間,四個三樓的,張叔回頭詢問二爺的意見。
二爺點點頭說了句:「聽少爺的。」
掌柜的一看是樁大生意,立馬把正在擦桌子的兩個夥計叫過來,吩咐他倆送貴客上樓去,安排到上房。
夥計點頭哈腰的承諾一定安頓好貴客們,便一個領著主人們上二樓,另一個則是帶著剩下的人去了三樓。
張叔立馬便掏出銀錢來擱在櫃檯上,並說:「掌柜的,門外的車馬是我們的,我們這些天的行路就靠著這幾匹畜牲了,勞駕您可別餓了它們。」
掌柜的眼睛落在銀錢上就不挪地方了,連連點頭:「好嘞,您放心,我們這都有正經洗馬喂馬的師傅照顧它們,保證不能委屈了您的寶馬。」
張叔看了看外面的時辰,該到是午飯時分了,便跟掌柜的說:「麻煩您多準備些飯菜,我家主子略休整之後便可以下來用飯了。」
「嗯?下來?」掌柜的重複確認了一下。
「對,有什麼問題?」
「哦,沒有沒有。」掌柜的搖頭否認,說到,「只是覺得貴人的身份不平常,我們這邊也是可以將飯菜給您送到屋裡去的,咱家可是正經的客棧,往來人多了,自然知道的規矩也就多些,有些貴客,是不願意露面的。」
張掌事朝著掌柜的輕面一笑,說到:「身份高的望族名門自是有這樣那樣的避諱,我家主子是生意人,沒那麼多奇怪的規矩,就不必麻煩了。」
「好的,我這就叫人去準備,咱家店小,也請不來廚神那樣的人物,就只能是略備薄酒招待一二了。」
「一路車馬,能填飽肚子就知足了,便是沒有其他的要求了。」
張掌事點過頭,才獨個兒一個往樓上去,敲過二爺的門,後退三步,等著二爺首肯,才輕推門進去。
「爺,我瞧時辰差不多該用膳了,我叫樓下定了午膳,掌柜的說可以送上樓來,我給拒了,我想著爺您不正是想要親近行人嘛?」
「嗯,你做的對。」
「是。」
老張應下便退身出去,隔壁便是霍沄洺跟林婉笙的房間,張掌事進去匯傳達了二爺的思想之後,便又分別去了別人的幾個房間,不到一刻鐘,主子們已經坐在一樓的桌案前,剩下的人,只能在主人們用過飯之後才能過來,這是尊卑有道的禮儀。
就連曉葵羽澤和福桔,在家的時候也只能站在各自的主人身邊伺候用飯,但今天,他們各自坐在自己主子身邊的位置。
桌案上擺著各色小菜,都是農山的口味,每道菜里都有各種各樣的辣椒,這邊很喜歡辣菜。
然,這樣的菜色,顯然是不適合來自內安城京都里人的口味,霍沄洺剛吃了一口便猛喝一大碗清水,沅謐更是什麼都吃不了。
霍沄洺瞥了一圈,師父依然是一樣的面不改色,不管吃什麼東西,都不會驚得他有太大的情緒浮動,師娘似乎很享受這種甘甜的辣味,他想到,師娘老家是錦城,那裡也是很能接受辣的東西的,林婉笙自然是不會提要求的,但是可以被瞧出來不太適應。
霍沄洺借勢偏頭問林婉笙:「是不是太辣了?」
林婉笙剛嘗了一口,此刻已經激出來些眼淚,她用絹帕遮住口,朝著霍沄洺輕輕點了點頭。
霍沄洺心中暗喜,側目跟羽澤說:「去找掌柜的,讓他上兩個不辣的菜,這些菜太過辛辣,少夫人和小姐都吃不慣。」
羽澤剛走到櫃檯前,手還沒搭上去,旁邊走過來幾個青年男人,腰上都別著刀劍,甫一進門,羽澤就感受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那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原來,這就是江湖人。
沒有五大三粗的體格,也沒有三個腦袋六條胳膊,一樣是普通人的樣貌,但就是說不上來哪裡不普通。
讓人一眼就能認得出,他們並非常人。
羽澤立馬回頭,二爺立馬給他使眼色,叫他回來,羽澤也看明白了,轉身就回去了。
進來的一共是有四個青年,看樣貌,大約也就將將二十歲的樣子。
其中一個應該是師兄之類的領頭人,將手上東西擱在櫃檯上,也不是銀錢,像是一塊玉牌,說了一句:「給我們併肩子找個拖條的地兒,將東西挪上去,再上些薑片馬牙來,我們還有正經事要干,若是怠慢了,瞧我手上這片子可就朝你瓢上去了。」
掌柜的接下東西略略看了一眼,立馬雙手奉回,笑里增添了幾分諂媚,低眉順眼的樣子,充分展現了他對於面前這些人的恐懼。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來路,也自然知道,遇上他們,便也就該是少說多做。
畢竟,誰能跟匪人講什麼道理。
幾人坐在二爺旁邊的桌前,離二爺,也不過就是兩臂的距離,那些人,沒有一個懂得什麼是謙卑謹慎,他們說話的聲音毫不收斂。
這桌的幾人,都低頭不語,裝作什麼事情都沒發生,只顧著吃飯,將態度放的很正常,只有耳朵,是擱在旁邊那桌人身上的。
羽澤瞧見他們安頓下來,剛想去櫃檯找掌柜的,被二爺一個眼神叫住,派了霍沄洺去,霍沄洺點點頭,過去了。
「老闆,幫我添兩道不辣的菜,我家小妹年歲小,食不得辣。」霍沄洺盯著老闆說,身子擋著櫃檯,偷偷塞進掌柜的手中一錠銀子,「你家的菜還真是地道啊,我爹爹阿娘都甚是喜歡,您行個方便,帶我去后廚跟廚師朝個相,我想看看您這兒的辣椒是哪兒進的,等回家的時候我們買些帶回去。」
掌柜的在這家客棧里,也做了二十幾年的掌柜了,習得了看人的眼光,從霍沄洺口中的言語,自然是明白他的意思。
「遠來是客,我們這兒的辣椒甘辣卻不嗆人,乃是小店自己家後院種的,這位公子若是樂意,我便可以帶你去後院摘些帶回去。」掌柜的錯手將銀錠子扔進自己的荷包里,高聲叫來夥計替自己看一下櫃檯,說是去去就回。
后,他便引霍沄洺去了後院,走到一個角落裡,掌柜的回身朝霍沄洺微行一禮,說到:「貴人,想問些什麼,這裡說話方便,我若是知道,自然可以告訴您。」
「適才進來的那四位,何人?為何不用交錢就要住店?」
「嗐,那是去周菡門參加盛會的,周菡門是咱們這最近興起的門派,廣招賢才來交流切磋,來的人,都是附近門派的江湖人,人家不給錢,咱們也不能要啊,那還不是連命也不要了。」
霍沄洺聽見周菡門三個字的時候,微微頓了一下,他也不確定,掌柜的口中的周菡門,跟嶦河有沒有關係,但他想,嶦河的能耐也不至於幾個月就隻手遮天吧,便並未就周菡門繼續發問,而是說:「江湖人就這樣跋扈?那跟土匪有何區別?」
掌柜的說:「江湖人也不都這樣,那種低調謹慎且有能耐,御弟子慎嚴的門派也不乏少數,都以桁陽清風洞為首,不屑於跟這種小門派打交道,便也不往這窮鄉僻壤之地來。」
「那你們這的官兒就不管管?」
「公子說這話,便知是外鄉人了,我們這農山腳下的門派,大大小小都算上,多有五六十,哪個也不是好惹的,咱們這離京都遠著呢,宮裡夠不著,郡守手下也不過只留了五萬王軍,強龍難壓地頭蛇,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那還真是不安定啊,我們一家子本想著過來進些這邊的藥材,回去賣也能多掙些錢。」
「那來這兒算是來對了,有不少藥材只有我們農山有,您去街上找那種店鋪前面沒掛木牌子的,那種是正經的藥材鋪子,或者您可以找個剛雨停的日子,親自上山去找找,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能挖到小人蔘呢。」
「那掛木牌子的是騙人的?」
「嗯……這您就別問了,反正那地兒不是您該去的。」掌柜的收的銀子,換來這些消息也算是夠了。
掌柜的隨手拿了窗子上掛的一串辣椒干,遞給霍沄洺,點過頭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