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懷璧其罪
沄洺哥,安好。
我是嶦河。
我知道你一定會好奇我是如何知道你,因為你自認跟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任何暴露身份的言辭,但,你「嘉榮小王爺」的名聲響,天劍之徒的名聲更響。
故我稍一打聽,就有人流利地背出你的身份,霍沄洺,字安舟。
所以即使你不說,即使你從頭至尾都在瞞我,我在去頤蠻之前,便聽說過你,一路上我都想著,若是這趟能遇見你,就算是戰死沙場,也是值得這一趟了。
但幸運的是,我活了下來,我也見到了你。
不知道你信不信命,我是信的,在你今晚走進我家門的時候,我便相信,載我的船舟,快到岸邊了。
昨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裡師父喚我,他問我事情做好了嗎?什麼時候去陪他。
半宿的聊天,你一直在告訴我,人生的路該怎樣走,可我已經苟活了十七年,你說十七年太短,來不及看完整個江湖。
我卻覺得,十七歲的時候能做到師父一輩子都做不到的事兒,還他養育之恩,足夠了,江湖再大,一輩子都走不完,就像你們王軍,也不可能每一個地方都化為己有。
他生前最想做的,就是讓周菡門的名字被江湖百家銘記,而我要做的,是讓周菡門被世人銘記。
也許你不會懂,但這就是我開「崢嶸會」的目的,我想,我應該是快要成功了。
成功的路上,難免有人要做輔路的石岩,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我不覺得悲痛,你也別為我太傷感,因為,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託付你。
雖然你不願真誠待我,但我卻是將真心交付過了你,我說我有個弟弟,他是師父和師娘的孩子,師娘去世的時候,弟弟才一歲,師父一個人將我們帶大,也從未虧待過我。若說人世間還有什麼是我放不下的,唯有我弟了,一直都是我跟師父照顧他,我們總想著他還小,可能嬌慣了些,我師父想讓他做個有能耐的人,你除了供他吃喝外,也要記得,別讓他走偏了路,如果可以,也別告訴他關於我的事情。
認真的說,如果不是你為王爺,我為莽夫,你在朝奉君上,我鄉野求苟活,也許我們真的能志同道合,做一輩子的朋友。
我即將上船,岸邊的你,請別忘了我。
之前說過江湖再見,我們就真的再見面了,但這一次,我們可能來不及說再見了,那我來說勿見吧。
安舟兄,人間偌大,勿見,勿念。
嶦河,絕筆。
霍沄洺的眼淚打濕信紙,嶦河的筆跡暈染開,竟似一張詭美的山水畫,滿篇都是悲絕,一朵朵黑色的水花鋪在信紙上,一字一句,都是絕話。
嶦河的十七歲,定格在這封絕筆信中。
無一字提及,卻滿篇都是憾。
憾沒能完成師父遺願,憾沒能陪弟弟長大,憾沒能跟霍沄洺結成兄弟,卻不憾嶦河從此離人間。
霍沄洺泣不成聲,只在記憶里不斷暢想那個只有十七歲的男孩。
其實,嶦河如果沒有踏上這條獨木橋一路往前,也該是能在江湖裡頂天立地的英雄俠客,十七歲便能一個人撐起一個門派。
二十七的時候,應該可以將周菡門經營的很好,或許可以遇見一個姑娘,與她永結良好,不知道他是喜歡會武功,颯血英氣的姑娘,還是喜歡懂詩書明音律的閨秀。
三十七的時候,好像可以想象到他教育孩子的樣子,不知道,他是慈父還是嚴父,不知道他會不會被小孩子氣急了。
不知道他面上的笑還會不會在,他該成熟起來了吧。
四十七的時候,他應該已經可以算得上宗師,畢竟在武學上,他也是個有天賦的,那時候,揚名萬里,他想要的都有了。
可惜,十七歲之後的路,他來不及走了。
關於嶦河離世的悲痛,霍沄洺在農山的那一晚,便已經接受了現實,尤其是當他從二爺口中知道嶦河不怪他之後,他的心情只有友人離世的悲痛。
而今,讀過這封信,他察覺到嶦河其實還是有一點怪他的,倒不是怪他不去救他,也不是怪他是天劍的徒弟。
他怪的,是霍沄洺不曾將真實身份告訴他,沒將他當作朋友。
這時候的心情,在悲痛上,又添了一倍愧疚。
「少爺,下車了。」
霍沄洺的思緒,直到車馬停下,羽澤撩起帘子來喚他的時候,才回到現實中來。
他面上的淚痕已經幹了,察覺不出來,羽澤也並沒有多嘴問嶦河寫了些什麼。
霍沄洺輕掀開窗帘,外面的天已經擦黑,要找地方留宿,這封信,霍沄洺看了兩個半時辰。
他緩緩下車,隨著羽澤進了客棧,也是提不起興緻來。
「嶦峙淮呢?」霍沄洺問道。
「誰叫嶦峙淮?我姓周,我叫周峙淮。」小孩兒從坐的位置上站起來,一下午的時間裡,他已經跟沅謐建立了友誼的橋樑,手裡拉著小妹妹。身邊站著林婉笙和曉葵。
小孩兒的聲音微揚,語氣里是對霍沄洺叫錯他名字感到一絲不悅。
「你姓周?」羽澤問道,他並不知道嶦河和峙淮的關係,「那你哥也姓周?」
「我是我爹爹的兒子,所以我姓周,我哥哥又不是爹爹的兒子,他當然不姓周,我也不知道他姓什麼。」小孩兒在那邊一本正經地跟羽澤說。
「哦,周峙淮。」霍沄洺默默重複了一遍,記在心裡,偏頭跟羽澤說,「今晚你帶他睡,等回去之後,讓張叔給他找個妥當的人伺候,另找個院兒住,以後他是我徒弟,就住咱家了。」
「是。」羽澤應下。
那邊林婉笙喚霍沄洺過去坐,他搖搖頭,留了句:「你們吃吧,我有些頭疼,休息了。」
「洺兒,你沒事吧,要不要讓小葉給你瞧瞧?」夫人出言道。
二爺打斷夫人:「讓他自己靜下來,會釋懷的。」
羽澤連忙跟上去,替他收拾好房間,鋪好床榻,更罷衣裳,悄悄退出去了。
霍沄洺倚在榻邊,他控制自己不去想關於嶦河的事情,可看見峙淮無憂無慮的樣子,他很難不想起關於嶦河。
有種莫名的感覺,覺得嶦河就是小時候的自己,自己應該也是很小就被師父收養,付諸心血,不過,他是幸運的。
他閉上眼睛,很想睡一覺,可一閉上眼,又全是嶦河的那封信。
靜,靜了很久很久,他一直將自己埋在被子里,世界都是黑色,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林婉笙走進來,將屋內的燭火都點明。
她輕輕掀起霍沄洺的被子,燭光晃得他蹙了蹙眉,才睜開眼,半夢半醒,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是做夢還是回憶。
林婉笙手裡端著葯碗:「我去找小葉郎中求了一貼安神的葯,去后廚親自給你煎好了,你喝了再睡吧,安心些。」
濃郁的葯香味兒讓霍沄洺清醒了些,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接過林婉笙手裡的葯碗,擱在旁邊的小案上。
「喝了葯就能心安嗎?不過只是讓自己不負責任的逃避罷了。」霍沄洺說。
林婉笙站在霍沄洺床榻邊上,說到:「路上我聽爹娘說了,這件事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什麼時候不救也變成錯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不知是不是她長大了,聲音沒有那麼嬌柔了,倒是多了些成熟的風韻。
「你懂些什麼,本來就是我的錯,他怨我,也是我欠他的。」霍沄洺說。
「那峙淮呢,準備怎麼辦?」
「師父說我可以收他為徒,嶦河也想我好好教導他。」霍沄洺提起嶦河的聲音變了變,頓了下,接著說,「我會好好待他,等他長大,讓他回周菡門。」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的,嶦河應該也不希望你懷著對他的愧疚,替他撫養峙淮長大。」
這句話不知怎麼的刺痛到霍沄洺,也不知道他作何心情不好,情緒突然爆發,他抬眼瞧著林婉笙,眼神是她從未見過的犀利。
那眼神,像是帶著火。
「你知道什麼?什麼就沒必要?就算我不管峙淮,我對嶦河的愧疚就會沒有嗎?他怨我這件事就不算了嗎?他臨死前都在怨我!你知道嗎!什麼都不知道,你在這高尚給誰看?我收他為徒,與你有什麼關係?你干涉我什麼?」
「我……」
那聲音中的冰冷,一下子穿透林婉笙的心,這幾句話,硬是把林婉笙的眼淚給委屈出來,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站在原地呆了半天,憋出來一句:「你心情不好,早點睡吧。」
說罷她轉身跑了出去。
林婉笙何曾受過這種委屈,從小也沒人說過她一句重話,雖然她一直安慰自己,洺哥哥不是不愛她了,只是他剛失摯友,心情不好才跟自己這樣講話的。
可這並不能緩解她的委屈。
晚些時辰,峙淮跑到霍沄洺面前,他耷拉著臉,嘟著嘴問霍沄洺:「我哥哥呢?」
他神色有些急。
霍沄洺的狀態已經穩定下來,「不是跟你說了,你哥哥去打仗了,你幹嘛哥哥不在身邊睡不著?」
「當然不是了,我四歲那年就不要哥哥和爹爹陪我睡了。」小孩子說出這話來,言語中是不抑制的驕傲,接而轉了話鋒,情緒又低落下來。
「今天是哥哥生辰啊,去年他生日的時候爹爹忘記給他煮麵了,今年我特意學了煮麵,本來想著今天煮給哥哥吃的。」
說著說著,小孩兒的眼淚落了下來。
這又激了霍沄洺剛且平靜下來的心情,合著嶦河的祭日與生辰,竟只相差一日。
羽澤立馬將周峙淮往旁邊拉了拉:「峙淮,哥哥去戰場上,有別的哥哥給他煮麵吃的,你放心吧,今天晚上涼了些,哥哥叫人給你煮一壺乳茶喝好不好?」
「我不要乳茶,我要我哥哥!」小孩兒耷拉著嘴角,哭出聲來。
霍沄洺是不會處理這種事情的,羽澤趕緊將峙淮抱起來,帶走睡覺去了。
隔了好久,羽澤才回來。
霍沄洺問道:「怎麼樣了?」
「哭累了就睡了,睡前還喝了小半盞乳茶。」羽澤應道,「少爺,我適才看少夫人在旁邊房間里哭呢,你怎麼她了?」
「沒怎麼,我剛才心情不好,對她態度可能凶了點。」
「少爺你總是這樣,對外人的時候掩飾的可好了,對自己人就凶,佩哲少爺不就被凶走了。到現在也不知道他消氣了沒。」
「該消氣的是我吧,不妨事,等這趟回去,我給他個台階就是了。」
「嶦河的事情,少爺打算瞞峙淮到什麼時候?」
「依著嶦河的意思,一輩子。」霍沄洺抬頭跟羽澤說,「嶦河的劍你收好了,等峙淮以後學劍的時候,就給他用吧。」
「是。」羽澤應下。
這是八月的最後一天了。
八月的整體格調,是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