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玉碎瓦全
霍沄洺跟在夫人身後走,夫人開口說:「洺兒,如今你的心性,為娘有些事情不好瞞你,但也希望你能理解你師父。他到現在,都沒有一次遵從過自己內心的時候,他這個人,屬於國,屬於王,屬於霍家,唯獨不屬於自己。」
夫人感慨過後,霍沄洺停下腳步,他從夫人的話中察覺到了不對勁,心裡驟然慌亂起來,面上還裝作淡定,勉強笑了笑:「師娘,您幹嘛突然說這樣的話,我對師父,我很理解他啊,我,我現在,我是理解他的。」
霍沄洺的言語中急切地想讓夫人相信,他是很理解二爺的,但不知怎的,就有些口不擇言,說出口的話毫無邏輯。
還沒等著夫人回應,他急匆匆轉身往客棧跑,大概心裡已經有數了,他很怕慢一步就來不及了。
曉葵急得直咂嘴:「夫人怎不攔著少爺,不怕少爺回去壞了爺的事兒嘛?」
「這半晌,爺要做的事早就做完了,他再不去,怕是連收屍都來不及了。沒見上最後一面,我也不想他遺憾一輩子。」夫人嘆了口氣,瞧著霍沄洺已經沒了蹤影的方向又盯了會兒,說,「王命不能違,可人情也是不能忘的。」
霍沄洺推門闖入二爺的房間,猛喘了兩口大氣才能說出一句囫圇話來:「師父,嶦河呢?君上怎麼處置周菡門了?」
「只是帶回去關起來了,可能會用刑吧,但是不會很重。」二爺說話的時候,眼神躲避著霍沄洺的正視。
「騙我。」霍沄洺一直盯著二爺的臉,他鏗鏘有力說出這兩個字。
「他是不是被處死了?」霍沄洺詰問到,二爺沒有回話。
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非常平靜,彷彿無論答案是正還是負,他都已經做好豐富的思想準備。
看見師父這個態度,霍沄洺心裡已經有了答案,但他還是沒有說出來,他頓了很久,屋裡的空氣彷彿靜止,連旁邊水缸里的三尾錦鯉都不遊了。
「洺兒,師父陪你,去給嶦河收屍吧,門口埋伏了人,你肯定進不去的。」
良久之後,二爺緩緩開口,聲音壓得很低,聽的人心裡憂鬱幾分。
霍沄洺緊蹙眉間,他的心抽動著,繳得人滿心滿肺扭成一團,劇烈的疼痛著。
他用力捶了兩下胸口,才將那陣疼痛壓下去。
二爺帶著霍沄洺和家裡的幾個護衛一塊去,到周菡門門口的時候,二爺手心朝上輕輕一揚,附近八九個打扮成商販模樣的官差人便低下了頭,他們都是君上埋伏的眼線。
嶦河到死都不知道,這個結局早在他萌生那個可怕的念頭的時候,便已經註定。
他是想覆轍前人路,至少可以攻上那個內安城城門,也能留個千古之名,卻沒考慮到,君上是不會允許這種事情再一次出現的。
霍沄洺在頤蠻的時候,見到過太多屍橫遍野,斷壁殘垣的血腥場面,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最後的淡然,他已經習慣直視那些平靜地躺在地上的人,但是今天,他又一次感受到胃裡翻漿倒滾,聞到這濃郁的血腥味兒,他受不了。
他辨別出哪一個是嶦河的屍體,他緩緩走過去,到嶦河身邊蹲下來。
嶦河的臉上,片灰未沾,安詳得好像只是睡著。
身邊,卻是一灘鮮紅。
身邊的護衛想要上去幫忙,卻被霍沄洺攔住,他抱起嶦河的屍體,往後山上走。
嶦河那晚曾跟霍沄洺說:周菡門後山上只有一片荒野,那裡是周菡門的祖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那裡早就留好了墳墓,只希望到時候有人送他入土為安。他小時候就沒有家,不希望死了之後化為孤魂野鬼,入不了輪迴,下輩子也沒個家。
原來,那夜,他已將自己的後事託付給霍沄洺。
後山上果然有一個嶦河的墓碑,上面的字,是嶦河師父在世的時候就刻好的,他身為江湖人,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這本就是一條無關生死的死胡同,人這一輩子的終點,不過就是這樣一方與世隔絕的寸土。
沒有人能逃過。
處理完這些事,已經臨近傍晚,霍沄洺在嶦河墳墓前跪了整整兩個時辰,說了很多話,沒人聽見。
嶦河,應該聽見了。
天暗了下來,卻在天邊處有一抹紅,那紅,像極了嶦河的血。
二爺指揮護衛將所有人的屍首安頓好,身上有牌子的都送回了本家,不知道身份的,也都由二爺出錢安置了一口好棺。
霍沄洺緩緩走出來,他的肩膀有些前傾,微低著頭,面上兩道深淚痕,走到二爺身邊,嗓子沙啞著說到:「師父,回去吧。」
二爺沒急著走,卻是拍了拍霍沄洺的肩膀:「嶦河臨終前留話給你,他說他不怪你,這些都是宿命,是你的,也是他的。」二爺頓了頓,接著說,「我想也是這樣,至少,他想要的留名千古,我會滿足他。」
霍沄洺搖搖頭:「師父,你不知道,他肯定會怪我,到死,我都沒將我的名字告訴他,他只知道我隨軍出征,是王軍的將士,卻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如果他知道,我是天劍的徒弟,而他,他正是死在天劍的劍下,他,他怎麼可能不怪我。」
「洺兒,嶦河應該是滿足而去的,這件事因果相抵,他做得值當,不是每個人都以活著為追求,很多人都有比活著更重要的事情,嶦河就是這樣的人。」
霍沄洺不想再說什麼了,便順著二爺的話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那咱們回去吧,好嗎?」二爺溫柔地跟霍沄洺講話,好像在哄個小孩。
回到客棧的時候,大家都在等著他們爺倆用晚飯,霍沄洺徑直上樓,留下一句沒胃口,脫了鞋子上床。
知己的力量也許就是這樣,算起來,霍沄洺和嶦河一共只見過兩次,按理說關係比陌生人近不了多少,但就是這兩面,霍沄洺將嶦河視作知己。
他信心裡很難接受嶦河死在自己師父劍下這件事,他說過要保護嶦河,保護周菡門,最終能做的事情卻只有替他收屍。
他以為自己什麼都能做,卻到頭來什麼都擋不住。
連收屍,都得要師父為他避退看守人。
霍沄洺的傷痛,一半來自嶦河的死,另一半,卻在這件事中看清自己的能力,他什麼都攔不住。
曾經攔不住自己喜歡的人嫁給別人,如今攔不住嶦河的抱負,與幾年前一樣,自己毫無長進,心裡的難受,也毫無改變。
也許死在天劍的劍下,對嶦河來說是榮幸,畢竟確實有很多人做夢都想死在天劍劍下,至少可以一睹天劍光輝,閉眼也值了。
霍沄洺頭痛欲裂,渾渾噩噩地睡去了。
事情處理完了,二爺決定明日回城復命。
次日一早,羽澤輕聲喚醒霍沄洺,他起來回憶了半晌,昨日事仍舊曆歷在目,那地上洗刷不去的鮮紅,依舊刺眼,深深烙在腦子裡。
酷夏最後的掙扎,便是晌午十分的烈陽,但在這時候,陽光的風頭卻早就被清風搶去,農山發生的一切,並不影響氣候的舒怡,霍沄洺梳洗收拾好之後,才略帶不舍地踏出客棧的門。
所有人都在為啟程忙碌著,沒人注意到他眼神中的傷痛。
旁邊有雙眼睛,從霍沄洺出來就一直盯著他,霍沄洺察覺到,順著視線看過去,是個小孩兒。
身上衣裳有些臟,臉上也有灰痕,唯那一雙眼,透著渾身的乾淨。
霍沄洺走過去,仔細端詳著這個八九歲的孩子,不曾見過。
反倒是小孩兒先開了口:「你是安舟哥哥嗎?」
小孩兒的聲音調子高,他的手緊緊攥著衣角。
「你是.……」霍沄洺並不認識他。
「你是安舟哥哥嗎?」
小孩兒也許是對霍沄洺沒有回答他的話感到幾分不滿,提了調子又問了一遍。
「我是,你是哪家的小孩兒,你認識我?」
「不認識。」小孩兒耷拉著腦袋,他的聲音小了些,好像是在跟霍沄洺說話,又好像是在跟自己說,「是我哥哥叮囑我一定要在天黑之後來錦繡樓找你,找到你,我就能活,可黑天我看不清路,走到現在才找到。」
小孩說罷抬頭看了看,確認這裡就是哥哥口中的錦繡樓。
小孩兒說出哥哥兩個字的時候,霍沄洺第一個就想到了嶦河,他還有個弟弟。
霍沄洺一把拉過他,還嚇了他一跳。
「你哥哥?你哥哥叫什麼名字?」霍沄洺的語氣激昂起來,給小孩兒嚇得不敢說話了。
羽澤注意到這邊的異樣,走過來在小孩兒身邊蹲下:「孩子,你別怕,哥哥問什麼,你說就是了。」
「我哥哥是周菡門嶦河。」小孩兒似乎很驕傲地提起自家哥哥的名號。
果然,果然是嶦河的弟弟。
果然,趕盡殺絕不是二爺的一貫作風。
從小男孩口中聽見嶦河名字的一瞬間,霍沄洺突然釋懷,彷彿他找到了補償嶦河的唯一方法。
緊緊抓著男孩肩膀的手也鬆開了。
他站直了身子,羽澤繼續問到:「那你叫什麼名字?」
「峙淮。」
羽澤站起身問霍沄洺:「少爺,隊伍準備出發了,怎麼辦?」
「你帶他找點東西吃,我去跟師父說。」
霍沄洺跟二爺說到這個小男孩,二爺說:「你這個年紀,可以收徒弟了,我不就是在這個年紀遇見了你嗎?」
聽到二提出這個方案,霍沄洺眼中儘是感激,他重重點了點頭。
「但不能算是咱家的徒弟,也不能傳他《霍門劍訣》,可以以師徒之名照顧他,撫養他長大,直到他想選擇自己去留的那天,這件事,你不可能瞞他一輩子吧。」
小男孩對霍沄洺和羽澤完全沒有戒備心,他是自己哥哥信任的人,必然是好人,直到他跟霍沄洺上了一輛馬轎的時候,都沒有提出任何異議。
峙淮問道:「安舟哥哥,我們去哪兒啊,我哥哥能找到我嗎?」
霍沄洺說:「你哥哥下午的時候又去打仗了,叮囑我們照顧你,這次的仗可能會有一點久,留你一個人在家他不放心,就讓我們接你去哥哥家玩一陣子,等他打了勝仗回來,就去接你啊,你好好聽話,你哥哥回來會表揚你的,對不對?」
小男孩點了點頭。
他拍了拍手上的點心渣,從里懷拿出一個已經被弄皺的信封,遞給霍沄洺:「這是哥哥交給峙淮的秘密任務,他說這件事很重要,這封信也一定要親手交給安舟哥哥,哥哥說你看了信,就會保護我的。」
羽澤接下遞給霍沄洺,霍沄洺的手有些顫抖,撕開信封,撕到一半的時候他停下了,把信封放在一邊,繼續跟他說話。
他想一個人的時候看這份信。
「峙淮想不想騎馬?」羽澤問,「羽澤哥哥帶峙淮去騎馬好嗎?」
羽澤把小孩兒帶走,留霍沄洺一個人在車上看嶦河留的信,他知道霍沄洺已經迫不及待了。
霍沄洺攥著信封良久,邊角已經被他摩挲地有些濕潤。
驟然,他拆開信封,輕輕展開信紙。
上面寫著:
沄洺兄,安好。我是嶦河。
還沒看正文,霍沄洺的眼淚已經充盈眼眶,不能視物。
原來,嶦河一直知道他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