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痴魂
果然。
君上果然是讓機關術的人帶來了密令,關於密令的內容,只有二爺知道,連機關術的老大都無權探知。
只能感受到,這事不好辦,很不好辦。
從他回來開始到現在,他的眉頭一直緊鎖著,那一籌莫展,所遇棘手的樣子,夫人已經很多年沒見過。
夫人問到原因,二爺也是不說話,這好像,是一件很難開口的事情。
二爺確實害怕傷害到他。
雖然講了道理,雖然他明白立場的不同,雖然他心有大義,可,他當嶦河是朋友了。
君上密令上寫的期限是,三日為期。
今日已經是期限里的第二天了,現,已經隅中時分了。
大一早上起來,二爺就在屋裡踱步,夫人瞧著他這般模樣,也是不忍心,要知道二爺從來都是果決堅定的,在戰場上是不允許一個執掌萬軍的大將軍有任何一點優柔寡斷的,一個眨眼的遲疑也許就是幾十甚至幾百人的生命。
夫人向來聰慧,自然也能猜到六七分如何棘手,便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漫不經心說到:「爺要做什麼就去做吧,孩子好歹也是上過戰場經歷過血腥的人,什麼不懂呢,大不了,你若是可憐他,那就別把真相說給他。」
「可是上次就是不告訴他,那不就是鬧了那樣一番,這次……」
夫人輕笑了一聲:「那時候你徒兒十八歲,沒在摘星賽上得魁,沒在君上面前出過風頭,沒去過頤蠻,不是嘉榮王,現在呢?」
二爺不說話了。
「曉葵,去叫少爺和笙兒,咱們出去逛逛,買些這邊的特產帶回去給靳家。」
「是。」曉葵扶著夫人出了門,走到門口的時候,二爺聽到曉葵說,「爺一早上氣兒就不順,眉頭都揪在一塊兒了,跟夫人嘮了這兩句,立馬就變了樣兒,夫人可真能。」
家裡的這些事兒,夫人永遠都能處理好。
二爺心想:原來都是說,男人永遠是家裡最能支撐起一片天的頂樑柱,其實女人更能平衡好家裡這幾口人的事情。
人人都說嫁給霍墨塘是佟木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其實,她才是他的福報。
他等了大約有一盞茶的功夫,相信夫人會帶著霍沄洺走向與周菡門相反的方向,這才從包袱里拿出來他的將服。
他捧著將服在手裡,心中感慨頗多,這是他代表身份地位的一件衣裳,只有在出兵當天,身後跟著百萬將士的時候穿上。
軍中永遠有這樣一件將衣鎮守,無論哪支隊伍,無論穿上這件衣裳的是誰,都會給所有將士一個心理安慰,有它在,心便安,征戰不易,卻終有千里歸家的那天,班師回朝的時候,也是穿將衣的人走在最前面,帶著所有辛勞奔命的軍眾回家。
他的手搭在朝服上頓了又頓,終於還是換上,又緩緩地栓掛上他青召伊寧公大將軍的牌子,垂下來的紫金色瓔珞也是御賜。
取來出門前藏在馬車上的佩劍,怕沾上灰,二爺還特意去定製了一個木頭盒子,拿出來握在手裡緊了緊,他頭也不回地往周菡門走。
機關術的老大說,無論他什麼時候去周菡門,機關術的人一定會出面幫忙。
這一次出發討伐,二爺身後沒有百萬將兵,沒有騎兵,沒有王旗,只有他隻身一人,卻還是要走出來千百王兵的陣仗。
今天,應該是嶦河跟其他四十六個掌門會面的日子。
這一路上,二爺的心裡很是不安,又有一股子莫名的煩躁,那感覺,不知是不是不予心裡安慰。
握著佩劍的手緊到指尖發白。
拐角就是周菡門了,二爺感覺到自己走路的頻率不自覺地慢了下來,至於為什麼,他也說不清楚。
君上密令上寫著絕殺,一個不留,機關術的人卻到現在都沒有露面。
那夜在農山頂上,他給霍沄洺講了王命大於天的道理,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得知嶦河還未及冠,他動了惻隱之心。
他站到周菡門門口的時候,看見門邊的牆面上用紅色畫了一片反過來的羽毛,那是機關術的印跡。
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他頓了一瞬,僅僅有一瞬。
接著,他抽出佩劍,吒閃寒光,一陣嗡鳴,二爺的佩劍瞧上去比凰鳴重些,握在二爺手裡,卻異常和諧。
長劍下劈,貼到木門的時候,明明內里已經插上了門閂,卻扛不住天劍的這一道寒光,木門瞬間似蟬翼,破碎開,便成一片片異形木板。
木片尚未落在地上的時候,二爺已經騰空在周菡門的院子里,在他身後的足有三十人,從天而降,毫無徵兆。
這憑空多出來的三十人,正是機關術的手下。
所有人都是一樣的裝扮,以面具遮住全臉,又帶著黑色的幃帽,好像生怕見了天光似的,一身夜行衣,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手裡清一色鐮刀。
鐮刀,是機關術所有人的兵器,被改裝過,不是普通割麥子的那種鐮刀,刀尖上並了見血封喉的劇毒,也是君上特批只許機關術用的。
他們跟在二爺身後落在地上,輕若燕羽,驟然間,天玄靜世,這一個不大的小院,遍地無聲。
堂前擺著案桌,數了數剛好坐滿四十七人,最中間的年輕人瞧上去歲數不大,應該就是嶦河。
機關術的人,都是沒有舌頭且不認字的啞巴,進入機關術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舌。
機關術的主要任務就是執行君上的密令,君上認為,不會說話且不會寫字的人,才最安全。
但即便是這樣,還是有人擠破了頭想加入機關術,就為了子輩可以少努力五十年甚至更多。
所有人看見二爺的第一反應都是驚恐,但嶦河面上的表情,似乎是有幾分期待。
他心中留名千古的那一日,到了。
大師沒有騙他。
他騰空站在桌子上,後退半步,側身拔劍,這一次,他手中的寒兵跟出征那日的可是截然不同的兩種。
這一把寒兵登時亮相,正好對上射過來的一縷微陽,金燦燦的光頓時照亮嶦河的側臉,才發現,他也是長得標緻的男孩。
才十七歲的男孩。
看見嶦河拔劍,底下人也紛紛效仿,屋內寒光相對,兩邊陣營分的很清楚,屋內無人言語,更有肅殺的氣氛。
風吹起來,本是夏末,堂前的樹卻都像扛不住風似的,樹葉紛紛掉落,輕輕飄落在地上,靜若燕羽。
嶦河和二爺都沒動手,下面的人也都不敢輕舉妄動,嶦河瞧了瞧二爺腰間的牌子。
尋常人打上門不會實名謀殺,便也不會將代表身份的牌子掛在這麼顯眼的位置,嶦河看過二爺的牌子,便也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得罪了誰。
嶦河收了劍,底下人不知所措,生怕自己一個沒注意,鐮刀的刀鋒就割破自己的喉嚨。
嶦河朝著二爺恭恭敬敬行了一個江湖上的禮儀,喉結動了動,說:「死在天劍的劍下,也算是我嶦河畢生榮幸,周菡門不知如何得罪君上,竟如此高看我們,派這麼一支隊伍來掃蕩我們幾個小人物,也是值得登史冊長臉了,那我,也算是功成名就了。
他說話的時候微仰著頭,面上一幅悲愴,言語中儘是他視死如歸的信念,彷彿今天這一幕,已經在他腦海中上演數十遍,每一遍的結局,好像都是一樣。
嶦河和所有人加在一起的能力,還比不上二爺一人。
二爺手裡的劍柄有些滑手,他手心出了汗。
這種感覺很奇怪。
嶦河生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在負隅頑抗的鬥爭中附在二爺耳邊說的,那時候他滿口鮮血,身上已經被戳了四個血窟窿,鮮紅染在他的衣服上,竟是將一件粗麻材質的素白色衣裳染成紅色,刺眼,鮮艷。
他說:「爺,麻煩轉告令徒,我嶦河這輩子,沒有騙過他一次,卻是他,一句實話都不曾告訴我。」
說罷,他死死撐著二爺劍的手臂驟然一松,滑落下來,倒在地上。
他的那件衣裳,原是給自己披麻戴孝用的。
那天霍沄洺深夜到訪,攀談整宿的時候,他便什麼都知道了。
這個結局,也跟他曾無數次設想的場景一模一樣。
而當初在頤蠻的那天,嶦河便知道霍沄洺是誰,也知道,他們必然會江湖再見,只是沒想到,再見來的竟是如此快,快的令人猝不及防,措手不及。
這次,來不及說再見了,也真的不能再見了。
這一次,又一次是君上勝了,而這次的勝利,二爺完全感受不到欣喜,反而是有一點煩悶。
機關術的人打完仗的下一秒就消失不見了,二爺也從來沒有過收拾戰場的經驗,面對著滿屋子的橫屍,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回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