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燭煥之明
靳佩哲跟羽澤一塊從北郊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先到霍府看望傷員。
「你騎馬多少年了,竟真能幹出跌下馬的事兒來,我可真是佩服你。」靳佩哲一邊仔細觀察霍沄洺的腳踝,反覆確認並無大礙,一邊又出言嘲笑。
「我這是故意的。」霍沄洺瞧門口探看了下,確定沒人,才跟靳佩哲說。
「啊!」靳佩哲和羽澤一起叫出聲來。
「小聲點,別叫我師父聽見了,不然他又要嘮嘮叨叨說我不愛惜自己身子,瞎胡鬧。」霍沄洺一把將靳佩哲按到床榻邊上坐下。
「君上讓我去監廬凇的刑,他受那樣大的罪,我怎麼在旁邊看著,倒不如傷了,君上體恤我,也就免了我去礙眼的機會,就麻煩了刑部長大人,術業有專攻,他才是該做這種事兒的人。」
霍沄洺說完,靳佩哲對這種感覺深感陌生:「我竟不知,你在君上這兒,也敢玩兒心思了?」
「這不算什麼心思吧,頂多,是我給自己找個借口。」霍沄洺淺淺說了句。
「那你這傷是真的假的啊?何時能好?」靳佩哲關心的是霍沄洺的傷口。
「做戲嘛,假的能蒙誰啊?傷還是真傷了的,小葉說,若是細細養著,最遲也要半月,我怎麼著也得逃過十六行刑的日子啊。」霍沄洺說完,輕揉了揉自己的腳踝,嘟著嘴說,「不過我倒是沒想過傷的這麼疼,輕輕動一下都覺得是鑽心的疼。」
「那可不,你還真是膽子大啊,腳踝可不比皮外傷,若一不小心,你以後怎麼騎馬打仗?」靳佩哲一個勁兒地后怕。
曾經霍沄洺在他眼裡,是一幅一眼能看全的圖畫,是糖葫蘆外面那層一戳即破的糯米紙。
而這兩年不見的日子裡,他不知經了些什麼事兒,如何在軍營里摸爬滾打出來一遭,如今的他站在靳佩哲面前,卻像是罩了一層風霾霧靄,面上的笑靨常在,卻不知他心中的打算。
心思謀划漸多,那個曾經年少俠義,桀驁不羈的霍沄洺,終是隨著戰亂,消失在和頤蠻軍眾追逐的日子裡,如今還回來的,是一個處處妥當,行事穩健,堪當大任的嘉榮王霍安舟。
「沒事兒,你放心吧,小葉給我弄來的草藥,我按時敷,羅姨也弄來了什麼食補的方子,我心裡有數,你別掛記了。」霍沄洺輕推了靳佩哲一把,告訴他別再啰嗦了。
「你這幾日沒回家,趕緊回去看看吧,元之估計想你想的都要哭了。」霍沄洺趁機轉了話鋒。
「他那個小崽子啊,才不能想我,我一在家,就管他這管他那,他早說了不如我在東郢那時候的自在,我不在家管著他,他不知放肆成什麼樣子了,等我回去,且得好好規整他一番。」靳佩哲提起自家孩子,嘴上嫌棄著他活潑好動,心裡還是惦記著的。
「男孩子嘛,放肆些也正常,你不記得你我小時候放肆成什麼樣子了,就沒有你我沒幹過的壞事,孩子只要長大了,像你從文像我尚武都好,只要別長成尹凡祐那浪蕩就行。」
「若是不好好管教,一味放縱,那不真成了他了。」靳佩哲笑了兩下,「對了,笙兒那邊你好好安慰過了沒?」
「安慰過了,孩子沒了也不是誰樂意的,她難過幾日也正常,我好好待她,過些日子便也無事了。」霍沄洺不耐煩的說,「你今日說話怎麼都是我不愛聽的?」
靳佩哲對他這態度倒是熟悉的很。
他笑了下,回道:「估計是最近的事兒,就沒一件是你順心的。」
「你趕緊把身子給我養好了,你乾兒子也快五歲了,等著送你這兒開蒙習武呢。」靳佩哲給霍沄洺倒了杯茶過來。
「你當我這是武館不成?你幹嘛不自己教?又不是不會。」
「我過些日子就得回東郢去了,元之還得去學堂呢,你就抽空領他練練,到不必那麼辛苦,他畢竟還小,身體強健就行了,等他大了些,我再親自教他靳家的刀法。」
「你倒是安排的好,那你不妨近幾日就帶他過來,我師父每日帶峙淮去習武堂練兩個時辰,你別看峙淮年歲大些,武藝上半分也不通,也是從頭開始練的。」
「那倒是好啊!正好現在也不用去學堂,兩個孩子一起,乾爹也照顧的過來,那我一會去跟他說一聲,明兒我就帶元之過來。」
「那你這個親爹想好了就成。」霍沄洺輕笑,「我師父那人你是知道的,較真兒,下手也狠,不過嘛,倒也能學出些真東西,不至於花拳繡腿,等我這邊好了,正式收了峙淮為徒,我就接手過來,這孩子養在我們家,我瞧他心思重,我師父那套,時間長了他受不了的。」
兩人正在屋裡聊著,羽澤端著碗甜湯進了來,說:「佩哲少爺陪我家少爺聊了這麼久,喝碗甜湯潤潤吧,羅姨剛熬好的。」
「沒我的份兒嗎?」霍沄洺問道。
羽澤把湯遞到靳佩哲手中,搖了搖頭:「羅姨說晚飯時候少爺您喝了好幾碗牛蹄湯,如今受傷不能下床走動,吃太多怕您消受不住,又該讓小葉郎中尋消食兒葯來了。」
靳佩哲聽后一笑,當著霍沄洺的面喝完了湯,把空碗遞給羽澤,才說道:「時辰晚了,我去跟乾爹回一聲,就先回去了,明天我帶著染棠一塊過來,讓她跟笙兒好好說說話。」
霍沄洺點點頭,罷。
靳佩哲剛離開,羽澤盤腿坐在地上,背靠著霍沄洺的床榻:「少爺想好這件事如何告訴江小姐了嗎?」
霍沄洺嘆了口氣:「你是不準備讓我今晚上好好睡一覺了嗎?」
「少爺如今心裡有譜的很,就算羽澤不問,您今晚上就能睡好覺了不成?」羽澤輕輕一笑。
「你現在是愈發能猜到我心思了。」霍沄洺繼續說,「這個,我倒是真的沒想好,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她信任我,將全部事情都交給我去辦,把她弟弟的性命託付到我手上,我卻又一次讓她失望了。」
「少爺又不是故意辦不好,可這天下,哪有人能不聽君上的話呢?您又不是神仙,沒那個翻雲覆雨的能耐,她若還不滿意,且叫她自己去求君上,佩哲少爺說了,說白了,咱們也不是欠了他們姐倆的,倒也不必沒道理的一直護著他們。」
「你說的對,佩哲也沒錯,我不就是惦記著那所謂舊情,不想落個負心薄性,始亂終棄的名聲,一邊不想傷了笙兒,一邊又不忍心對她絕情,這些年在中間兜兜轉轉的,自己跟自己彆扭,也不能明個道理出來。」
「少爺終於是想清楚了,那往後,少爺打算如何?」
「往後的事兒,就往後再說吧。」霍沄洺回了這一句。
「趕在十五之前,你幫我去約一約她吧,君上的決定,不能瞞著她。」
羽澤快語說:「不行啊少爺,你一時半刻都不能下床走動的啊,得空我替您傳個話去就是了。」
「那不成,這大事兒,得我親自去說。」
霍沄洺回絕了羽澤,羽澤還想再勸勸,霍沄洺打斷他:「行了,過幾日我看看,要是實在動不了再說別的,我太久沒好好沾床榻了,倦了,你回去吧,也有日子沒好好跟曉葵說說話了。」
「我在這陪你,夜起你想喝個水什麼的,身邊好歹有個人,曉葵姐姐啊,我剛才偷偷跑去跟她說了半晌話,她睡下了。」
提起曉葵,羽澤面上的欣喜是控制不住的,他說這話,都抑不住嘴角的笑。
「你啊,既然得到了,就好好珍惜,好好待人家。」霍沄洺說完,自己搖了搖頭,「我知道我這話是廢話,你老早就盯上人家了,如今好不容易成了真正的夫妻,可不是得好好的,論起珍愛妻子,我倒真是不如你啊。」
「少爺也不是不想好好跟少夫人過日子的,只是年少的時候,先遇見了簫小姐,把心肝都掏給人家了,再後來,心裡眼裡都是她一人,再看不見少夫人對您的好,就算咱家少夫人再愛,再珍惜,您眼睛里就是容不下她,這倒怨不得您,但也少不得要給少夫人叫一聲冤啊。」
「我知道,我知道她委屈,原先不知道的,除夕夜那晚,也都該知道了。」霍沄洺說到,「那我叫她和離,她又不肯。」
「我的少爺啊,您當真是高高在上,不懂人情世故的嗎?女子成婚一世,得要多麼不得夫家待見,才會和離啊?少夫人出自高門大家,若真是與您和離了再回了錦城去,又如何能抬起頭來,怕是只有投江的命了。」羽澤轉過頭來,眼看著霍沄洺,說到。
「是和離,又不是休妻,日後她若尋了真心人,也是能相守一生的啊,何苦在我這裡浪費她美妙的青春呢?」霍沄洺說到,「笙兒貌美,家世好,性子謙卑溫順,又知書達理,我是個不懂情調不明詩書的蠻人,原就是我配不上她。」
「哎呦,我的好少爺,您不明白這其中門道,書香顯貴家的姑娘,配得將門,那是文武雙全的好命,笙兒小姐母家從文,父輩經商,嫁了我們將軍世家,那是絕頂的良配,若是跟你和離,整個林家,加上我們夫人的佟家,那都是折辱之道,往小了說,是幾家關係破裂,往後君上家宴,都不能坐在同桌上,說得嚴重些,可是要讓那些文官酸流說咱們將軍不重視文人商賈,企圖潰敗君上朝廷和睦,那可不是好玩的!」
「啊?有這麼嚴重?」霍沄洺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婚事,竟有這麼大的影響力。
「羽澤可不是嚇唬您,這些事兒您不在意,自然不明白,咱家爺在朝上,那些文官都等著咱家出錯,排著隊彈劾他呢。」
羽澤見霍沄洺有些擔心,繼續說,「倒也不光是咱家,佩哲少爺家,長庚少爺家,還有蘇少爺家,也都大抵差不多這樣,您不必掛懷。」
霍沄洺面上緊張的神色微微放鬆,羽澤又轉了調子:「但是啊,我的少爺,您行行好,可千萬不能再提和離的事兒了,若聽羽澤的,咱就跟少夫人好好的,別叫別人拿住錯處才是。」
霍沄洺想了想,點了下頭,「我知道了,你容我想幾日。」
這戲文里的人啊,只有寫戲的人能真正懂,底下人看個熱鬧,或嘆或怨。台上人無心無神,看不清自己。
又或許,是看清了,但不願承認,不願隨心。
可活水東流,人卻總要活個光彩出來,日日跟自己彆扭,在細枝末節上不願放下,隨著那些許並不存在的暮光,選擇一條永遠看不見終點的路,就這樣獨自一人慢慢走下去,始終不是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