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相思可解
昨晚是上元節,街上尤其的熱鬧,歡愉了一夜,今早上起來,該上學堂的上學堂,該上朝的上朝,該開門迎客的迎客,該誦經的誦經,該殺的該罰的,也如舊,
霍沄洺下了朝經過長街,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水寧間最上面的閣樓里,端坐著嘉榮王,江平王,和尹家少夫人。
「我已儘力,事卻無力回天,君上之命,不敢違抗,廬凇眼下的結局,也是一番註定了。」霍沄洺將簫廬凇的事情盡數說給江知酒。
江知酒眼中的期冀失了些許,面上的笑也僵了僵,「那……就真的沒有什麼其他的辦法了嗎?這刑罰,也不能換個什麼別的了?」
霍沄洺沒說話,只是搖搖頭。
江知酒盯著霍沄洺的眼睛,幾瞬也沒有移開,眼眶中悄然無聲流下淚珠,她點點頭:「有勞兩位小王爺了,許是我果真.……沒有能救弟弟的能力了,眼下好歹是……留下一條命……」
「你能這麼想便是最好,你弟弟這件事,我們所有人費心勞神,也只能做到這了,剩下的就是他自己的造化。我跟沄洺,是君上的人,是朝中新王,我們非神人尊貴,不是什麼事兒都能依你想的做好。」靳佩哲在一旁說到。
「江平王言重,您們都是大人物,命好,不像我,是個苦命的人,爹娘蒙冤早逝,弟弟也遭歹人陷害……」
江知酒話未畢,霍沄洺淺淺出言打斷了他,他的語調溫柔著,眼神里也是溫柔著:「你也不必與我說再多了,這些話,我若再聽了,便不能說出我的話了。」
霍沄洺眼淚也含著淚,他面上淺笑著,彷彿笑的越開心,便不會流下淚來。
「祁韻,我認識你的時候,是十六歲,如今,也是二十好幾了,娶了妻,還差點就有個孩子,笙兒嫁給我的時候,是我不懂事而她還小的時候,這四五年的光景,她為我做的,我不能裝作沒看見,但你,我也一直放不下。」
江知酒好似預感他即將說的話不是什麼好事兒,便提前流下淚。
「我很早的時候,就覺得我們會是相守一生的人,我曾因為你,跟我師父師娘抗衡,因為你,做了太多糊塗事,單純的相信只要有愛,就可以戰勝一切,現在想想,那不就是世人說的年少無知,可現在,我該知道我要做什麼了,我給了笙兒一個家,便要讓我心裡也只住她一人,對不起,我要忘記你了。」
「你幹嘛說這些……」
江知酒用手中絹帕拭去淚水,又剛想抬手替霍沄洺也擦擦,霍沄洺身子向後輕靠,剛巧避開了她的手。
「求你讓我說完,這些話不說完,我如何將真心還給你。」霍沄洺依舊保持著面上的微笑。
「可後來的種種,即便你傷了我,我自始至終都覺得是自己負了你,當年的事兒,若我再能下定決心一下,若我再堅持一下,若我敢捨棄一切帶你走,是不是我們現在風流江湖,也能成一段佳話?」
江知酒搖搖頭,她眼中祈求著霍沄洺不要再說下去。
「直到你那日步下生蓮,在太后宴上應承了尹凡祐,我覺得是天在懲罰我,怪我沒有把你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才捉弄我一番,把你嫁給我最厭惡的人,叫我們從此兩廂不往來,再不見彼此。」
霍沄洺頓了頓,眼裡的淚已經暈濕了睫毛,生成兩團白霧,遮住眼帘。
「前幾日我聽人提起徐再思先生的《折桂令·春情》,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他說完這話,又頓了頓,小聲說:「我不憾,遇你相思。」
「之前數次,你提起要形如陌路,不必再見,都是你打破了陌路的約定,這次,換我來說一次,日後,你若有事,也不必找我了。」
說完這話,霍沄洺蹙了蹙眉,眼中藏著的兩滴淚終究還是掙脫了束縛,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他依舊,很久沒流過眼淚了。
「沄洺.……你我之間,一定要這樣生分嗎?我曾是對你說過些絕情的話,可那時的我,是被尹凡祐哄騙了的,如今這樣糟粕不堪,再不似年少嬌媚的我,你也不肯要了嗎……」江知酒的調子轉了又轉,面腮楚楚可憐,睫毛上掛著淚珠的樣子,靳佩哲看了都忍不住動容。
「不為你不堪,只為你如今仍是他妻,為他生兒育女,我就不該與你再多牽扯。餘下年華,我仍祝你吉祥安好,卻不想再護你萬事周全,往後驚琛的路,你也自己好好謀划吧,不必再來尋我。」
霍沄洺挺著脊樑,壓抑著內心的波瀾,面上平淡絕情的淺說一句,話語中帶著溫情,一字一句落在江知酒耳朵里卻好似一條條冰凌,冷且疼。
他又從袖中拿出來一個做工精細的小盒子放在桌子上,推到江知酒面前:「那年祭天燈會,你將此物歸還我,說這樣寒酸的東西配不得你,我不小心弄壞了它,復原之後仍有痕迹,我便差人以金做縷護著了,我留著也是礙眼,那便委屈你將它帶回去扔了吧。」
江知酒接過來,看著盒子中靜靜躺著的那隻樑上燕的手鐲,外面纏著金絲,樑上原本的雙燕只剩一隻,她明白,那曾經的關係,到今天就徹底結束了,變成一段值得寫成戲本的佳話,卻再也回不去了。
如今倒是不寒酸了,但也沒有年少那份情誼在其中了。
水寧間閣樓無人,靜了良久,江知酒站起身來,後退一步,跪在地上,朝霍沄洺行了個大禮:「小女叨擾王爺多日,王爺勿怪。此番,告退了。」
霍沄洺這一次沒有上前扶起她,而是端坐在位置上,承了這一禮,這本就是該是江知酒一個平臣夫人對王爺的禮儀。
她平生兩次進出水寧間,都是哭著出去的,水寧間是內安城最高級的食肆,由此看,確和她無緣。
年後京城裡便有傳言,那一日的嘉榮王,揮金豪壯,給江小姐包下了整個閣樓,點了所有名菜,光是牛乳茶,就有九十九壺,當日只飲一壺,剩下的九十八壺,盡聽江小姐取用,九年為限。
而他,將用這九年時間,三千兩銀錢,祭那曾經喚作霍沄洺的翩翩少年郎。
屋外寒氣逼人,手中的暖爐也彷彿只是杯水車薪的綿薄之力,他穿的是最暖和的白狐披風,可身體那一片喚作心田的地方,卻不知為何,似寒冰般涼。
霍沄洺神色有些低靡,說到:「佩哲,你聽過一句話嗎?有人曾問醫者,何以解相思之苦,道曰:九葉重樓二兩,冬至蟬蛹一錢,煎入隔年雪,可醫世人相思疾苦。可重樓七葉一枝花,冬至何來蟬蛹,雪又怎能隔年,原是相思無解。」
靳佩哲手搭在他肩上:「這話還有下半段呢,你又可曾聽過?」
霍沄洺搖了搖頭,靳佩哲便說到:「殊不知啊,夏枯即為九重樓,掘地三尺蟬蛹見,除夕子時雪,落地已隔年,過了離別時,相思亦可解。」
他激昂的念完最後一句,拍了拍霍沄洺的肩膀。
羽澤倒是聽懂了:世人皆道相思無解,實則啊,不願解罷了。
霍沄洺朝著靳佩哲笑了一下,如今,他也算是徹底解放了。從江知酒那裡將自己搏了回來,完完整整的還給林婉笙。
靳佩哲跟霍沄洺一起回了霍府,倆人湊個熱鬧先去了習武堂看元之,卻也只是敢在門口往裡探一探。
元之小小的身板,在院子當中扎著馬步,認認真真跟自己較勁的樣子當真有他爹爹的風範,靳佩哲看著自家小孩,寵溺的笑出聲來。
再多加防範也還是叫元之給瞧見了,他看見爹爹和乾爹在門口,立馬就換了一幅模樣,剛才那個皺著小臉兒的元之驟然消失不見,換了一個活潑的,他跌跌撞撞朝門口跑來,嘴裡還叫著「乾爹!」
霍沄洺只得現出身來。
馬上跑到霍沄洺身前的時候,元之被衣服絆了一下,摔在地上,可也沒有哭,站起身來拍拍,霍沄洺上前一步抱起他來:「怎麼樣,摔到哪裡了?」
「不疼不疼。」元之擺擺手。
「讓你先叫乾爹不叫爹爹?摔了吧!」靳佩哲嘴上說著,身體還是很誠實的揉了揉他的腿。
「你倆又來幹什麼!」二爺站在院子里嚷到,「都說了幾次了!是我教!不放心就自己接回去自己教!瞧瞧!瞧瞧!這看見爹爹就一臉笑模樣地沖了上去!還練什麼啊?」
「哎!乾爹!他可不是朝爹爹衝過來,他是沖著他乾爹去的!您別罵我!您罵他乾爹!」靳佩哲說到。
「罵他乾爹?我還打他乾爹呢!」說這話,二爺手裡的傢伙就朝著霍沄洺掃了一下。
霍沄洺懷裡抱著元之,根本就沒躲,他早就習慣了,眼睛一掃便知道二爺沒真生氣,也當然不會真的使勁兒打。
他把元之放在地上,抬手摸了摸峙淮的頭:「歇會兒歇會兒,一會兒再練。」
「歇什麼歇,半個時辰都不到呢!繼續!」二爺吼了一嗓子,峙淮更是呆在原地沒敢動,可眼淚幾下子在眼眶裡打轉,委屈巴巴的。
霍沄洺看見他眼中的那一滴晶瑩,上前兩步,將他摟在懷裡:「行了啊,跟著長輩練,你偷著樂去吧。」
罷,拍了兩下他的背。
「哭?半個時辰就哭?再哭你回去罷,不必練了,我也不用干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兒!近十歲了樁子都站不穩,你還練什麼?成天哭的比姑娘都多,像什麼樣?」二爺盯著他罵道。
「師父!」霍沄洺朝著二爺搖了搖頭,雖然他知道二爺礙於峙淮的身份已經收斂很多了,記得小時候,他若是練功的時候哭,怕是還沒等眼淚掉下來,就要挨打了。
二爺瞪了霍沄洺一眼,倒是沒繼續說。
元之見這場面,悄悄挪到靳佩哲身後站著。
「歇吧歇吧。」幾人僵持了片刻,二爺一抬手,鬆了口。
元之第一個笑出聲來,靳佩哲拍了拍他:「去進屋喝口水,暖和暖和,一會兒好好練,聽話。」
元之去拉著峙淮的手,把他帶去屋裡喝水了。
這時候,羽澤氣喘吁吁出現在習武堂門口,他沒膽子進到裡面來,習武堂禁地,他可是長記性的。
「少爺!」他皺著眉大聲喊。
「你幹嘛?跑兩步就喘成這樣?不然你明天過來跟著一起練功吧。」二爺正氣不打一處來,瞧見羽澤,剛好把炮口對準了他。
羽澤連忙擺手,他又大喘了兩口氣:「長……長庚少爺來了,北……北營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