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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晚上,天下著雨。檐前雨點就好像滴在我的心上似的,那單調的聲音快使我發狂了。我對著這空闊的花廳,不知道應該把我的心安放到哪裡去。我把屏風拉開來,隔斷了那一大片空間。房間顯得小了。我安靜地坐在靠床那張沙發上。電燈光給這間屋子淡淡地抹上一層紫色(那是屏風的顏色)。我眼前只有憂鬱和凄涼,可是遠遠地彷彿有一個聲音在喚我,那是快樂的、充滿生命的聲音;我隱隱約約地看見那張照亮一切的笑臉。「犧牲是最大的幸福,」我好像又聽見了這句話,還是那熟悉的聲音。我等待著,我渴望著。然而那個聲音靜了,那張笑臉隱了。留給我的還是單調的雨聲和陰鬱的景象。

  一陣煩躁來把我抓住了。我不能忍耐這安靜。我覺得心裡翻騰得厲害。我的頭也發著隱微的刺痛,軟軟的沙發現在也變成很不舒適的了。我站起來,收了屏風。我在這個大屋子裡來回走了好一會兒。我打算走倦了就上床去睡覺。

  但是我開始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心底漸漸地升上來。我的頭燒得厲害。我全身彷彿要爆炸了。我踉蹌地走到書桌前面,在藤椅上坐下來,我攤開那一張沒有給姚太太帶走的小說原稿,就在前一天擱筆的地方繼續寫下去。我越寫越快。我瘋狂地寫著。我滿頭淌著汗,不停地一直往下寫。好像有人用鞭子在後面打我似的,我不能放下我的筆。最後那個給人打傷腿不能再拉車的老車夫犯了盜竊行為被捉到衙門裡去了,瞎眼女人由一個鄰居小孩陪伴著去看他,答應等著他從牢里出來團聚。

  ……

  「六個月,六個月快得很,一眨眼兒就過去了!」老車夫高興地想著,他還沒有忘記那個女人回過頭拿她的瞎眼來望他的情景。他想笑,可是他的眼淚淌了下來。

  ……

  我寫到兩點鐘,雨還沒有住,可是我的小說完成了。

  我丟下筆,我的眼睛痛得厲害,我不能再睜開它們。我一搖一晃地走到床前,我沒有脫衣服,就倒在床上睡著了。我甚至沒有想到關電燈。

  早晨,我被老姚喚醒了。

  「老黎,你怎麼還不起來?六點多了!」他笑著說。

  我睜開眼睛,覺得屋子亮得很。我的眼睛還是不大舒服,我又閉上它們。

  「起來,起來!今天星期,我們去逛武侯祠。昭華也去。她快打扮好了。」他走到床前來催我。

  我又把眼睛睜開,說:「還早呢!什麼時候去?」一面還在揉眼睛。

  「現在就去!你快起來!」他答道。「怎麼!你眼睛腫了,一定是昨晚上又睡晏了。怪不得你連電燈都沒有關。剛才我還跟昭華談起你,我們都覺得你這樣不顧惜身體,不成。你臉色也不大好看。晚上應該早點睡。的確你應該結婚了。」他笑起來。

  「我的小說已經寫完,以後我不會再熬夜了。你們也可以放心,不必為結婚的事情替我著急了,」我笑答道。

  「快四十了,不著急也得著急了,」朋友開玩笑地說。但是他立刻換了語調問我:「你的小說寫完了?」

  「是,寫完了。」我站起來。

  「我倒要看你寫些什麼!我忘記告訴你,昭華昨晚上看你那本小說居然看哭了。她等著看以後的。她沒有想到你寫得這麼快。你把原稿給我,我給她帶去。那個車夫跟那個瞎眼女人結果怎樣?是不是都翹辮子了?我看你的小說收尾都是這樣。這一點我就不贊成。第一,小人小事,第二,悲劇。這兩樣都不合我的口味。不過我倒佩服你的本領。我自己有個大毛病,就是眼高手低。我沒有這方面的才能,老是吹牛,也進步不了。」

  「不要挖苦我了。我那種文章你怎麼看得上眼?我倒想不到會惹你太太流眼淚。後面這一點原稿請你帶去,讓她慢慢兒看完還給我好了。」我走到寫字檯前,把桌上一疊原稿交給他。

  「好,我給她拿去。」他看見老文打臉水進來,又加一句:「我先進去,等你洗好臉吃過早點我再來。」

  過了半點鐘光景他同他的太太到園子里來。我正在花台前面空地上散步。她的臉色比昨天好看些,也許是今天擦了粉的緣故。病容完全消失了。臉上籠罩著好像比陽光還明亮的微笑。她穿了一件淺綠色地(淺得跟白色相近了)印深綠色小花的旗袍,上面罩了一件燈籠袖的灰絨線衫。

  「黎先生,真對不起,誦詩今天把你吵醒起來了。我們不曉得你昨晚上趕著寫完了你的小說。你一定睡得很少,」她含笑說。

  「不,我睡夠了,誦詩不來喊我,我也要起來的。」我還說著客氣話。

  「老黎,你這明明是客氣話。我喊你好幾聲,才把你喊醒,你睡得真甜,」老姚在旁邊笑著說。

  我沒法分辯,我知道我露了一點窘相。我看見她微微一笑,對她的丈夫說:「我們走罷。黎先生不曉得還要不要耽擱。」

  「我好了,那麼就走罷,」我連忙回答。

  二門外有三部車子在等我們。我照例坐上在外面雇來的街車,我的車夫沒有他們的車夫跑得快,還只跑了六七條街,我的車子就落在後面了。我看見他們的私包車在另一條街的轉角隱去。後來我的車子又追上了他們。姚太太的在太陽下發光的濃髮又在我前面現出來。老姚正回過頭大聲跟她講話,我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不過我能夠看到他的滿意的笑容。

  快要出城的時候,我的車子又落後到半條街以上了。我這輛慢車剛跑到十字路口,就被一群穿粗布短衫的苦力攔住了路。他們兩個人一組抬著大石塊,從城外進來,陸續經過我面前。人數大約有三十多個。還有四五個穿制服背槍拿鞭子的人押著他們。他們全剃光頭,只在頂上留了一撮頭髮,衣服髒得不堪,腳下連草鞋也沒有穿一雙。我坐在車上,並沒有注意這個行列,我覺得那些人全是一樣的年紀,一樣的臉龐,眼睛陷入,兩頰凹進,臉色灰白,頭埋著,背駝著,額上冒著汗。他們默默地走了過去。無意間我的眼光挨到其中的一張臉,就停在那上面了。我驚叫了一聲。我的叫聲雖然不高,卻使得那張臉朝著我這面轉過來。那個人正抬著扁擔的前一頭,現在站住了,略略抬起頭來看我。還是那張清秀的長臉,不過更瘦,更臟,更帶病容。在他看我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還露出一點光彩,但是馬上就陰暗了。他動了動嘴唇,又好像想跟我說什麼話,卻又講不出來,只把右手稍微舉了一下。那隻乾枯的手上指縫間長滿了疥瘡,有的已經潰爛了。他用右手去搔那隻搭在扁擔上的左手。他這一搔,我渾身都好像給他搔癢了。

  「走!你想做啥子!」一個粗聲音在旁邊叱罵道。接著一下鞭子打在他的臉上,他「哎呀」叫了一聲,臉上立刻現出一條斜斜的紅印,從耳根起一直到嘴邊,血快淌出來了。他連忙用手遮住他的傷痕。眼淚從他那雙半死似的眼睛里進出來,他也不去揩它們,就埋下頭慢慢地走了。

  「楊——」我到這時才吐出一個字來,痛苦像一塊石頭塞住我的喉管,我掙扎了好久,忽然叫出了一聲「楊先生」。

  他已經走過去了,又回過頭來匆匆地看我一眼。他還是什麼也不說地走了。我想下車去拉他回來。但這只是我一時的想法,我什麼事也沒有做,就讓我的車夫把車子拉過街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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