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虞千秋怒不可遏。先前他曾聽人彙報過虞穗穗和謝容景交好,但並未放在心上。這個大女兒他是了解的,膽小怯懦天資平平,同她的妹妹相比,實在是上不得檯面。就算放著不管,料她也翻不出什麼風浪。誰知她竟在這麼多人面前,說出這等混賬話。若是別人,虞千秋早就找個理由將對方扔到月凝橋下的深淵裡了,可畢竟是自己的種,他狠狠砸了手邊精緻的靈玉擺件,沉著臉地瞪著她。「你還有臉叫我爹?」好的,虞叔叔。她在心中從善如流改口。虞穗穗可不是原主,這招對她的殺傷力為零。虞千秋見她沉默不語,以為這個素來溫良恭順的女兒是知錯了,這才稍稍放緩了臉色。「你要知道,你可是天照門的大小姐,你的一舉一動代表著門派的臉面,明白了嗎?」啊這……不是很明白……我們天照門都是要說一套做一套的嗎?虞千秋氣還未消:「從今天起,沒有本座的允許,不准你離開竹意居半步。」這句她聽懂了,不就是禁足嘛。虞穗穗拿出萬能的敷衍語氣:「穗穗知道了。」左右胳膊擰不過大腿,禁足就禁足,又不是不能偷偷跑出來。虞千秋對她的反應很滿意,面色又和緩了幾分:「琴修的如何了?」「還是兩重。」虞千秋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住了。「罷了。」他說:「一年後,我們天照門將舉辦交流大會,屆時各個門派的優秀弟子都會來。」「到了那時,若是你還不到三重,就抱病不要來見客了,懂了嗎?」虞穗穗還是那句話:「穗穗知道了。」幾句苛責說出口,虞千秋的火氣也散了七七八八。他想起這個女兒素來體弱多病,今天似乎是在門派慶典上坐了一整天。「你的病的確是好些了。」虞千秋贊道。他沒有涉獵過醫理,一個優秀的修士就該一門心思鑽研一條修行大道,這也是天照門一直以來的修行信條。虞穗穗剛被診出先天不足時,他是不太放在心上的。虞千秋站得太高,當上掌門前,他心懷鴻鵠之志,每日修鍊只待一展身手。當上掌門后,需要考慮的事情又太多,自是沒空了解那些瑣碎的小事。先天不足,不僅會體弱多病,一個不小心還會導致靈氣滯澀,甚至有生命危險。在醫修客卿們的科普下,虞掌門明白了這病的嚴重性,但他同樣未曾有過什麼危機感。他們天照門可是四大門派之一,天材地寶甚多,連招募到的五重醫修都有近十幾個,女兒體質不好,精細養著就行,還能出什麼大問題?事實證明他想的沒錯,虞穗穗現在面色紅潤,氣息綿長,看起來確實被調理得很好。「嗯。」虞穗穗點頭:「我已經完全沒事了。」「此話當真?」虞千秋訝異道。他食指輕點,召來一團金色的火焰。「本座已派金火傳召賀醫修,你今日暫且晚些再歇息。」虞穗穗認識賀醫修,是天照門招募的醫修客卿中最厲害的那位,離六重僅有一步之遙,先前就是他為原主看得病。不消一會,賀醫修到了。他是個外貌普通的中年男人,體型偏瘦,蓄著一撮山羊鬍,看上去比虞掌門年紀大些。「這,這簡直太稀奇了……」賀醫修使用靈力替虞穗穗診了脈,黑豆粒般的眼睛睜得老大。虞千秋:「此話怎講?」賀醫修激動得語無倫次:「大小姐、大小姐竟然痊癒了!要知道,只有七重以上的醫修親自為她洗經伐脈,才能徹底治癒這病症。」他望向虞千秋:「掌門大人,可否能請張醫修、王醫修、李醫修等人一同前來診治?如此奇妙的現象,屬下怕自己醫術不精,誤判了些問題。」虞穗穗表示理解,她現在的情況完全就是異界版的醫學奇迹,是要請專家們會診一遍的。等到五重醫修們陸陸續續來到大殿,每個人臉上都是如出一轍的驚異表情。「大小姐近日可覺得身體有哪些異樣?」醫修們問道。虞穗穗在這群醫修的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燒的求知火焰,若不是掌門爹在場,他們恨不得將她上上下下里裡外外都研究個遍。這題她會答。最大的異樣就是她早就換了個芯子。若是不想被切片研究,這話是萬萬不能說的。虞穗穗開始編故事:「是這樣的,幾個月之前,我撿到了一顆奇怪的彩色果子。」「在哪裡撿的,長什麼樣子,現在還在嗎?」賀醫修急切地問道。虞穗穗:「從天上掉下來的,是七彩的星形,我當時覺得挺奇特,加上聞起來香香的……就吃掉了。」「哎喲我的大小姐,您怎麼能亂吃東西。」醫修們捶胸頓足。他們從未聽過大小姐說的這種果實,但既是連先天不足都能根治,那一定是好東西。留一口給他們做研究也好啊!「好,好,好!」虞千秋倒是對這些沒什麼概念,吃了沒事就行,以後也能讓他省點心,更加專註於別的大事。他連說三個好字,重賞了在座的所有醫修。殿內燈火通明,賓主盡歡。虞穗穗朝殿外看去,已是後半夜了。「穗穗可是困了?」有人在時,虞千秋從來都是慈愛可親的老父親形象。修仙之人等級越高,越不需要睡覺,在場眾人除了虞穗穗,都是能以修鍊代替睡覺的。他們不困,虞穗穗上下眼皮已經開始在打架。還好白天在慶典上睡了會,不然她還真撐不到這個點。「有勞各位。」虞千秋雙手背在身後,「穗穗大病初癒,正是需要休養的時候,若無它事,本座便帶她先去歇息了。」醫修們依言告退,臨走不忘讚譽一番掌門大人對大小姐的關懷備至。虞千秋很是受用,連帶著看虞穗穗這個給他抹黑了的大女兒都溫柔了不少。虞穗穗:……「我也回去了。」她跟著醫修們一起向她爹道別:「我會在竹意居好好調養,不到處亂走的。」她才不要在這裡的客房留宿。而且,謝容景還在外面等著自己呢。虞千秋本也只是隨口一說,並未阻止她,而是微微頷首,目送大女兒離去。「不好了!掌門大人!」虞穗穗剛走到門口,迎面而來一位陌生的男修,對方神色倉惶,險些將她撞到在地。正是先前去向公孫藍傳令的那名執事。虞千秋不悅地皺眉:「什麼事這麼大驚小怪。」「公孫大人,公孫大人他出事了!」執事想到方才看到的畫面便渾身發冷:「他全身上下爬滿了自己的符咒……密密麻麻的,連眼白上也是……」公孫藍算是天照門招募的符修中數一數二的角色,虞千秋從座位上站起:「那他人現在怎麼樣?」「不太好。」小執事一五一十道:「公孫大人看起來極度痛苦,聽別的大人說,若想保住一條性命,便只能散去所有的修為……」虞穗穗聽了一耳朵的八卦,不禁在心中嘆息。世事無常,不愧是仙俠世界。公孫藍心高氣傲且自持天分,若是百年修為一朝散去,怕是會從此一蹶不振。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是謝容景——哪怕經脈都斷了,也能成為最強反派。她沒再聽殿內二人討論,從靈氣四溢的大殿中走出來。*謝容景佇立在星空之下。他正站在一匹飛馬前,一下下地摸著馬兒雪白的皮毛,頗有幾分歲月靜好的模樣。「公孫藍似乎被自己的符咒反噬了。」虞穗穗憂心忡忡將這個消息分享給大反派。「哦?」謝容景手上的動作微不可見地停滯了下,「大小姐似乎很擔心他。」那確實。虞穗穗大大方方承認:「對啊,不知道天照門有沒有比他高階的符修,能把你身上的符咒解掉。」公孫藍也真是的,怎麼說也得先把惹的麻煩解決完再出事吧。謝容景聞言,轉身沖她溫和地笑。他青絲鬆散,白色外袍隨意敞開,星光在他的周身籠起一道若有似無的輝芒。「你看這裡。」他指尖輕點自己額前。大反派的額頭光潔,額前落下些許碎發,沒半點符咒的影子。虞穗穗仔仔細細檢查了兩遍,確定沒什麼大問題。「難道是公孫藍失控,他的靈力也隨之失效了?」「看起來是這樣。」謝容景笑著附和著她的話。虞穗穗剛鬆一口氣,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這感覺來得毫無根據,一定要說的話,類似於某種小動物靠近危險時,本能的直覺。她看著面前貌似無害的大反派,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會不會和他有關?「在想什麼?」見她久久不語,謝容景關心道。應該是想多了吧。虞穗穗搖搖頭。公孫藍再討厭,也是個快五重的符修,謝容景對上他,怕是占不了什麼便宜——先前身上的言靈符就是最好的證明。再說了,謝容景一晚上都和自己在一起,哪有時間對公孫藍下手。「不早了,先回去吧。」虞穗穗說:「我先送你回北峰。」一定是太困了,才會想東想西。謝容景輕輕頷首。他雙手交疊坐在車廂里,面帶微笑,神情舒緩。看起來心情非常之不錯。不止是失控這麼簡單呢。謝容景望著窗外愈來愈近的北峰,笑容輕鬆,卻帶著幾分愉悅的殘忍。他倚著窗,無意識地摩忖著自己的額間。謝容景是只魔族,因此理所當然地繼承了一些屬於魔族的奇妙能力。他所擁有的能力,叫作【魔血】。魔血能夠記錄謝容景三天內所受到的任何傷勢,並在他需要的時候,全部反彈給施術者。一個言靈咒殺不死公孫藍,就連十個也不行。可若是這三天里,上百次、上千次符咒疊加的傷害,在同一時間一起爆發呢?謝容景中了咒,卻沒有半分不甘,恰恰相反——這對他而言甚至是一份從天而降的巨大喜事。每當他獨處時,他都會一再攻擊符咒,讓自己命懸一線。只要他沒死,哪怕還剩下一口氣,就能將傷勢細細攢起——例如留給今夜,留給這個沒有月亮的夜晚。這種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瘋狂打法,令他只要回想起,唇邊就會抑制不住地揚起燦爛的笑。居然還沒死嗎?算他走運……不,應該說算他倒霉。被魔血反噬到一定程度的人,是會被魔族同化的。若是公孫藍苟延殘喘活了下來,他會發現——自己將慢慢、慢慢變成一隻有魔族血統的人類,變成自己最厭惡的樣子。魔族能夠與人類通婚,兩者間甚至能夠誕下後代。混血魔族無論在魔族世界和人類社會,都是被排擠厭棄的對象,兩邊都不承認,稱之為小雜種。可以想見:其餘人類會如何對待公孫藍這隻「隱瞞身份的混血魔族」。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謝容景笑意盈盈,彷彿無趣的生活終於泛起了些漣漪。人們總說,投木報瓊,義將安在。在夜空與星光下,謝容景早已不復先前的病容,一張臉容光絕艷。他雙唇微動,似在風中無聲低語。那麼,喜歡我的第一份禮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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