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暮色四合, 圓月被遠山托向天空,幾隻螢火蟲在夜色中遊動。符修教習溫嫻靜正在批改學生們的課業,眉頭越皺越深。雖早已做好心理準備, 知曉這個班的弟子們基礎差, 學起符咒會很慢,……可沒想到竟會這麼慢。她氣憤地放下硃筆。都半個月了,他們連一個最簡單的禁止通行咒都不會,看看他們這周交上來的課業,寫得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好在不是全部都這樣。符修教習翻到虞穗穗的課業本, 臉上的神色才舒緩了些。她先前就覺得這小姑娘不錯,果然不出她所料。對方字跡工整, 咒文表述的也清晰, 雖然是個音修, 可比班上的符修弟子們表現都好。溫嫻靜將虞穗穗的課業本挑出來,和謝容景的放在一起。整個班也就這兩個能看的, 她猶豫了片刻,勉強將夏凌的也一起挑了出來。這個雖差點意思,但勝在用功, 總比那些不上進的好。正準備繼續審閱時, 桌案上的傳音石閃了三下。她打開石頭, 陣修教習的聲音隨之傳來,聽起來很是恍惚。「溫教習,你聽過生死八門陣嗎……」生死八門陣是失傳已久的古陣法,攻防皆備且威力巨大, 位列修仙界十大陣法之一, 饒是溫嫻靜是個符修, 也聽過這個大陣的名字。溫嫻靜:「怎麼了?」陣修教習猶豫良久, 「如果有人拿生死八門陣的陣法圖……和你換學府教習的頭銜,你會換嗎?」溫嫻靜:?這問題問得,不亞於「地上有一千萬靈石你會撿嗎」。她瞬間明白過來,沉下臉:「張教習,少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修仙界經常會有一些離譜的傳言,比如在凌晨子時對著搖光星許願,靈君就會實現你三個願望;比如在劍雲山下那顆歪脖子大樹上摳1,劍尊的在天之靈就會保佑你三年進階兩個等級……而這種傳言還真有人信,直到現在,還有無數人在半夜許願,也有不少人在歪脖子樹上刻1。溫嫻靜又好氣又好笑,不敢相信陣修教習也信這個。「當今世上,只有陣鬼前輩一人才懂生死八門陣。」她告誡道。陣修教習的聲音更恍惚了:「如果……如果就是陣鬼前輩要和我換呢……」溫嫻靜:?神經病。她啪的一下掛了傳音石。*「被女修拒絕了吧。」陣鬼笑眯眯地評價道:「真沒用,還不如我那徒弟。」陣修教習莫名被戳中了心事,他的臉燒了起來,聲音細若蚊蠅:「晚、晚輩告退。」他紅著臉,快速收拾好行李,從教習住處離開。陣修教習半點沒懷疑對方的身份——要知道,滄瀾學府這種地方安全係數極高,不僅有門派大陣,外面還有六七重的高階修士巡邏。神不知鬼不覺突然出現在他房間,不是陣鬼他老人家本人,那還能是誰?小李對今天發生的一系列事情已經麻木了,前輩完全是想一出是一出,就比如現在,他似乎是真的要來靈君的地盤當陣修教習。還好只是生死八門陣,小李安慰自己。嗯……只在十大陣法里排行第九,前輩還是挺……挺靠譜的,至少沒拿天地五行陣或者誅仙陣換。「……這裡人多,您能住的習慣嗎?」不行,還是怎麼想怎麼離譜。小李閉了閉眼,大著膽子建議道:「不如還是讓您的二位徒弟隨我們一同上路……」「說的什麼胡話。」陣鬼瞪他一眼:「人家還沒拜師呢。」小李:……原來您也知道啊。那兩位小輩拒絕了陣鬼的收徒邀請,本以為前輩會很生氣,畢竟他老人家是出了名的性情古怪。怎料對方看起來卻更加欣喜了。「我那大徒弟對他師妹的樣子,倒頗有幾分老夫當年的性情。」陣鬼摸著花白的鬍子感慨道。等等,這就大徒弟,這就師妹了嗎?小李在心中腹謗。但腹謗歸腹謗,他還是想到了前輩曾經的故事。誰能想到四大高手之一的陣鬼,最早時竟是普通凡人出身。聽聞在他年輕時,曾有一個凡人妻子。他與妻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自然便走在了一起。二十歲那年,有仙門弟子來到他所在的小村莊,稱他有仙緣,要帶他去修仙。從古至今,凡人便對仙人有天然的崇拜之心,陣鬼也不例外,他心頭甚喜,問道:「我那妻子呢?晴娘能否和我一同去?」答案卻是否定的。晴娘沒有仙緣,通俗來講便是:沒有靈根,無法踏上修行大道,一輩子只能做個凡人。若他苦苦哀求,倒也不是不能攜帶凡人家眷上仙山。可凡人終究是凡人,他們有天人五衰,會生老病死。二十歲的陣鬼望著天空,吧嗒嗒抽著旱煙,聽了一夜的雨。再回首時,七十歲的陣鬼攙著七十歲的晴娘,晴娘壽終正寢,滿是褶子的臉上寧靜而又祥和。她是笑著去的。冥冥之中,耳畔似乎聽到有人問道:「你可後悔?」時光流轉,彷彿與五十年前的那個雨夜重合,仙人們穿著雪白的衣袍,滿臉詫異。「真的不跟我們走?」「真的要拒絕長生,拒絕前途無量的未來?」「……」「真的不會後悔?」陣鬼笑了,盡使他早已鬚髮皆白,聲音亦如朗朗洪鐘。人生在世,若不得恣意痛快地想愛就愛,想恨就很,豈非白來走這一遭?「我不後悔!」……「小李啊,你是不是覺得那姓謝的臭小子很傻?」陣鬼隨意地從房內踱步而出,眯著老眼看天邊彎彎的月亮。他難得正經一回,小李卻不知該如何回答。傻嗎?當然傻了。無論是比起陣法,更想給小女修編辮子的謝容景;還是比起長生,更願意和凡人妻子廝守的前輩。無不都是為了兒女私情而罔顧修仙大道,可小李心中卻升不起半分輕視,只覺心神震蕩,久久不能平息。他俯下身,深深地向陣鬼下拜。若說以前,陣鬼想收這兩個人,完全是因為沒人能真正通過問心陣,也第一次有人敢跑進問心陣中他人的幻境里。總而言之,僅僅是始於惜才之意、新奇之心。可現在,原本八十分想收的心變成了一百二十分。陣鬼摸著鬍子,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開始發脾氣。「你剛剛說,我那兩個徒弟都是天照門出來的?」「正是。」小李方才已查清了二人的來路,一一彙報給了自家前輩。「……不僅如此,虞掌門還對外宣稱,沒有您徒弟這個女兒。」「豈有此理!」陣鬼氣得吹鬍子瞪眼:「虞千秋那個不成器的東西,幾百年了還在七重,我還嫌他不夠格當我徒弟的爹呢!誰給他的臉嫌棄老夫的徒弟?」*虞穗穗咬著指甲,拉拉身旁的大反派。「我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謝容景正在幫大小姐畫她的陣法課業,聞言微微一愣:「怎麼了?」虞穗穗也說不上來怎麼了,她現在正愜意地躺在庭院中的搖椅上,舒舒服服吹著晚風看著話本,手旁還擺著廚修們送來的點心。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隱隱感覺到:自己的鹹魚生涯即將受到嚴重的威脅。她盯著大反派無暇的側臉,憂慮道:「如果從明日開始,課業超級加倍,你還會幫我寫嗎?」那是自然,謝容景輕輕頷首,在搖曳的燭火中投下淡淡的影。既然幫寫作業的學霸都這麼說了,虞穗穗也就沒什麼好繼續擔心的。她象徵性擔憂了幾秒鐘,又接著躺了下去。「對了,不知道那個醫修教習怎麼樣了。」虞穗穗看著頭頂璀璨的星光,隨口說道:「希望他不會再找我們的麻煩。」「放心,不會的。」謝容景溫和地點頭。他不指望困陣能困住醫修多久,但……足夠了。畢竟密林里,可是有妖獸的。謝容景黑色的水墨錦衣幾乎和夜色融為一體,他淡淡地揚起唇角,眼裡亮晶晶的,很是期待。妖獸啊。說來也巧,他臨走前布下的陣,恰好防不了妖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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