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謝容景發現, 大小姐的心情似乎有些低落。若是平日,她會一口一口吃完晚飯,然後泡個澡, 用靈力將頭髮烘乾后再睡上一覺——很長時間以來一直如此。可今天不太一樣。大小姐沒怎麼吃東西, 謝容景給她投餵了最喜歡的松鼠桂魚和蓮藕排骨湯,她也只是喝了一碗,然後象徵性地把魚肚子上的肉挑出來吃掉。為了防止夜色里再有什麼未知的危險,眾人決定在白宜鎮再過一夜,明日打道回學府。然後, 本該好好休息的時間,她還睡不著。謝容景坐在樹枝上, 頭頂是彎彎的月亮。隔著窗前厚厚的羽紗帷幔, 他能看見房中少女若隱若現的身影。……從前在骨狼的背上, 虞穗穗也能晃晃悠悠睡過去,而今不得不承認:她失眠了。她和刀修教習不算熟, 可也不能說是完全不熟,看到認識的人領盒飯,或多或少會萎靡消沉。然而比她難過的大有人在。虞穗穗隔壁就是秦晚, 隔著一堵牆, 能清晰地聽見對方的抽泣聲。她猶豫片刻, 敲響鄰居的房門。秦晚的兩隻眼睛腫得像核桃,看到門外的虞師姐,她又要掉眼淚。出了這麼大的事,夏凌自是忙著查探案發現場, 以及警戒白宜鎮周圍的情況, 就連童雙也要負責治療其他傷員, 沒人有時間去安慰她。而虞穗穗比較閑, 作為一名態度端正的穿書人兼女主師姐,她自然地接過了關注秦晚心理健康的工作。這活她熟,畢竟以前也曾經開導過大反派,虞穗穗覺得等自己從這個世界回去后,說不定可以兼職心理諮詢師。怎料秦晚看到她,哭得更厲害了,還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太大的聲音,因此整張臉都憋得通紅。虞穗穗:……她現在又覺得不太能兼職心裡諮詢師了。和謝容景一樣,她也並不怎麼擅長安慰別人,只能拿出給大反派順毛時的三部曲——摸頭,安撫,岔開話題。事實證明,這套的效果因人而異,能很好的控制住老闆的病情,但對女主卻不管用。虞穗穗越安慰她,她哭得也就越凶,像是壓抑了很久的水壩決堤,稀里嘩啦打濕了衣襟。……這可咋整。「都是我的錯……」秦晚小聲啜泣:「我們遇到一隻高階魔族,陳教習讓我躲,躲起來,我便真的……」這些話她憋了一晚上,自責與痛苦像藤蔓一樣纏滿了她的心,此時遇到關心自己的師姐,便再也忍不住。「我當時太害怕了,所以,所以……」她哽咽著:「師姐,死的人應該是我!」穗穗摸摸她的頭。「我就是害了陳教習的兇手。」秦晚說:「師姐,別再管我了。」「別再管我了」這句話,幾年前的謝容景也說過。如今風水輪流轉,反派說完女主說,偏偏兩個還都是珍稀保護動物,多少還是得管一點。「兇手是高階魔族。」穗穗糾正她。雖然這是偏移的劇情,雖然陳教習是為了保護學生而死——可歸根究底,最該譴責的都是那隻野生魔族。「殺人的不是你,應該贖罪的是兇手,也不是你。」「就算你沒有躲起來,也只是買一送一而已。」穗穗拍拍秦晚的後背,總結道:「好好活著,別干傻事。」秦晚將頭埋進虞穗穗頸窩,終於放聲大哭。嗚。有師姐真的太好了。她仍是自責,仍是難以想開。可師姐說得沒錯。既然還活著,便要連陳教習的那份也一起,努力地活下去。*從秦晚房中出來,虞穗穗更睡不著了。她現在完全沒有想睡覺的感覺,就像在現代時會通宵一樣——一旦過了很困的那個點,便越熬越精神。既然如此,她乾脆從房間內走出,坐在屋檐下看月亮……和大反派一起。謝容景不知什麼時候出現,自然地坐在了虞穗穗的身邊。「是塗獰乾的。」他輕輕開口:「大小姐,他已為陳教習償命了。」塗獰便是今夜襲擊眾人的魔界叛軍之一,謝容景記得:這隻魔將格外喜歡掏人類的心臟。而今塗獰早已死在黑暗中,就算死了也不安生——半柱香前,謝容景親自用小刀劃破了對方的屍體,將這隻魔將的五臟六腑都捏了個乾淨。他用自己的方式替大小姐出了氣。當然,謝容景不會將這些血腥之事告知對方。他岔開了話題:「看那裡。」虞穗穗順著大反派指的方向望去——震驚。目瞪口呆。她看到本該盒飯了的陳教習,重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陳教習本來躺在一隻黑玉棺內,身旁灑滿了花朵,這一站起來,身上的花落了一地,連鬍子上也沾了朵嬌艷的粉色杏花。他的雙眼無神,沒有焦距,只直直地目視前方。「有一個辦法,可以讓陳教習一直留下。」謝容景溫和道:「大小姐不要難過。」穗穗:「……?」就連醫仙都不能做到起死回生,大反派更不行。實際上,他所說的辦法很簡單:將對方變成最早墳場里遇到的那些生物……或者說是死物。與魔族不同,人是有來生的。死後靈魂會離開□□去往逝者的世界,會在恰當的時期擁有新的轉世。而靈魂長時間滯留在人間,會變為鬼怪怨靈;若是滯留在死去的身體里,則會化為喬盈盈之流的活死人。虞穗穗大搖其頭。假如以這種方式存在,便不再是人,而是怪。謝容景神色自然,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多麼驚世駭俗的話。在他看來,這便是大小姐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的根源——既是這樣,那倘若對方還能留在這世上,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陳教習剛死不久,在靈魂飄往冥界之前,完全可以將其重新塞進屍體里。……此時若是有第三人在場,定會相當恐懼:魔族與人類的思維,終是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和正常的人類相比,謝容景身上明顯缺少一些重要的情感——比如對生命的敬畏。他曾經連自己的死活都不在意,約束他的也從來不是三觀與道德,而是某種別的什麼東西。所以,他想當然地認為:這樣會讓大小姐的心情好一些。月光下,謝容景的臉像是打了一層柔光,他的眉眼平靜,瞳中似有萬千光華流轉,宛如落入塵世的天使。「陳教習不會願意的。」虞穗穗和謝容景認識已久,加上一早便知道對方是個反派,此時接受度良好,根本沒在怕他。她想了想,實話實說道:「我覺得比起成為活死人,他更想入土為安。」大反派聽完,覺得有些道理。「那我們問問他吧。」他禮貌道。……虞穗穗覺得事情的走向逐漸開始離譜。夜風吹過,三人並排坐在屋檐下。頭頂是彎彎的新月。「叫秦晚的小丫頭沒事是吧。」陳教習洒脫道:「那就行。」他現在的狀態很奇怪,不是怪也不是活人,一定要說的話,就像是暫時性的借屍還魂。因此,他也做不出別的什麼表情,一直維持著雙眼發直的狀態,場面詭異中又帶有一絲絲奇妙的荒誕。「她很好,多虧了教習。」虞穗穗問道:「要不要把她叫出來一起聊聊天?」方才三人已達成共識:陳教習確實不願意以一隻怪的狀態留下來,等天亮之前,他便會徹底離開人間。「千萬別!」陳教習似是想擺手,可他現在和身體不兼容,幹什麼都吃力,只能用語言表示拒絕。「我剛咽氣那會兒就聽見她在哭,這要是見到,不得又要哭。」他補充道:「我最怕女人哭了。」虞穗穗又想起陳教習似乎蠻喜歡夏凌這個奮鬥咖男主,總歸以後就見不到了,她又提議:「那……我把夏凌叫來?」「別別別。」陳教習繼續大著舌頭抗議:「他見了我,定會一驚一乍的,一點也不淡定。穗穗,夏凌這方面還真得像你學學,你一看就是能成大器的。」能成大器的虞穗穗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您喜歡吃什麼嗎?」她從儲物袋裡掏出筆和本子。這個世界有人有魔有鬼怪,說不定給陳教習祭祀的供品他還真能收得到。「太好了,我想喝酒。」陳教習感慨道:「還活著那會,我一喝酒就頭暈,靈氣也不穩。希望來世投胎時能別再有這毛病,能痛痛快快喝它個三大缸!」說起來生,陳教習突然想到:「聽說幾千年前有種失傳的秘法,能讓轉世之人想起前塵往事。」他哈哈一笑,鼓勵兩個送他最後一程的學生:「你們好好修行,說不定有朝一日能讓我的轉世重新記起你們,別苦著臉跟個女人似得。」說是這麼一說,陳教習也沒抱多大的希望。這世上多的是人想和故去的親友再續前緣,可又有多少人能找到對方的轉世……就算找到了,別人也完全記不起。之所以這麼聊,主要是看剛剛還誇了懂事的學生也開始眼圈紅紅,趕緊給她找個盼頭。陳教習心道他自己死了都沒哭,也不知道這些小姑娘們一天天哪這麼多眼淚。穗穗扁扁嘴:「陳教習,我本來就是女的。」陳教習:……也是。「行了,我該走了。」陳教習沒有焦距的眼神突然綻出某種光彩,連帶著那張大鬍子刀疤臉也變得溫和。「穗穗,容景,後會有期!」「後會有期。」……「大小姐為何不留下他?」謝容景一下下地順著虞穗穗的毛,似是不解。若是自己出手,輕易便能將靈魂留在身體里。這個問題很好回答,穗穗道:「尊重生老病死自然規律,陳教習想要轉世,那便不要強求。」「嗯,我知道了。」他溫聲附和,看起來非常的懂事。不,他不知道。東方的地平線上泛起淡淡的魚肚白,天邊的月色漸漸隱於晨光里。……倘若捨不得的人是他。那麼,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留下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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