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謝容景行走在白宜鎮西方的密林間。太陽尚未升起, 晨露沾濕了他的黑袍,衣擺彷彿潮濕的墨色漣漪拂過草木與落葉。「少君大人,徘徊在附近的叛軍已被盡數剿滅。」一位魔將單膝跪在他的腳下, 神色謙卑中帶著邀功的討好:「共計一百零三隻低階魔族, 一隻魔將。」謝容景平靜地看著屬下:「有他的下落嗎。」這個「他」指的是誰,魔將心知肚明,他出了一頭的冷汗:「回稟少君,還沒有。」在知曉魔界還有別的選擇時,有不少魔族蠢蠢欲動。可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他們要麼死了, 要麼逃了,現在整個魔界已經只有一種聲音。「真是沒用呢。」謝容景微笑。即便是無情的指責, 他也保持著溫和有禮的態度, 看上去很是平易近人體恤下屬。魔將卻分毫不敢怠慢。開什麼玩笑, 凡是與少君接觸過的魔族,都不會將他和平易近人聯繫在一起。謝容景偶爾會通過玉香樓的傳送陣去魔界視察, 在這個過程中,他說殺哪只魔族便殺哪只魔族,毫不拖泥帶水。雖然殺的主要是有二心的叛軍, 可他下手穩准狠, 沒有拉攏收買試探等一系列前搖, 饒是在以兇殘狠戾出名的魔族裡也是其中翹楚,徹徹底底震懾到了一眾屬下。而那些叛軍苗子們被謝容景刀的越來越少,最後不得不逃離魔界,不知去向了哪裡。魔將先前還大不敬的猜想過:少君大人是不是在人類世界不能殺人, 所以憋壞了, 才一回到魔界就開始大殺特殺。事實上……也隱隱有幾分道理。大小姐說過不能亂殺人, 可她沒說過不能亂殺魔族呀!這樣一來, 謝容景每次去魔界也就不是那麼反感,他愉悅地踩碎叛軍的頭顱,像是在閑庭信步。現在叛軍們跑了,他找不到可以刀的東西,剩下的魔族又都是忠心屬下那一掛的,就算刀了也會是一副「願位少君效死」或者「屬下做錯了什麼」的無趣樣子,實在提不起興緻,他一隻都懶得刀。於是,謝容景的心情也就肉眼可見的壞了起來。比如現在,他看似笑眯眯,實際上便是在生氣。和虞穗穗一樣,魔將也摸清楚了少君的怪脾氣,他嚇得哪敢再多說一句話,恨不得將頭縮進地里。怕成這樣的魔將,謝容景也是不喜歡刀的,他喜歡殺那些對他有攻擊性的魔族,哪怕將敵意隱藏的很好,也能被他揪出來。那些魔族被刀時的反應很大,刀起來也非常之舒適。這樣想著,面前這個顯然不及格,謝容景意興闌珊地揮揮手,示意對方退下。魔將自知撿回一條小命,弓著身子溜得無影無蹤。他剛準備離去,突然又警覺地返回原地。「少君大人,有人類的氣息。」……不止是魔將,謝容景也感覺到了。他幽幽抬起眼,目光如雲如霧,靜靜停在抱著兔子的小醫修上。童雙:……她是不是看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說來也算她倒霉,今夜雖沒再有人失去性命,但那些仙門弟子因實力不濟,多少也掛了點彩。而有的魔族爪子上有毒,必須得第一時間清理乾淨。她辛辛苦苦忙了一晚上,剛想歇息會,魔兔又緊張地四隻耳朵亂轉。每次它這樣,便是附近有魔物的前兆,加上剛剛發生過這種惡性襲擊事件,童雙不願掉以輕心,小心翼翼只身前往查探。和虞穗穗這條鹹魚的情況相仿,攻擊手段不強的醫修,也會學一身保命的招式。童雙對自己的隱匿術還算有自信,事實上也確實如此,若她好好藏起來,甚至還要勝過夏凌這個師兄一籌。……誰知還是翻了大車。前來報信的魔族叫櫟猙,實力在魔將里平平,一隻鼻子卻格外靈敏,更不要說還有個謝容景,好巧不巧,兩隻魔族全部發現了她。「我不是故意偷看的。」童雙一隻手捂住眼睛,試圖解釋道:「我們醫修膽子都小,發現鎮外還有野生魔族,免不了會提心弔膽擔驚受怕。」謝容景耐心地聽她說完。若是魔族,那刀便刀了,可對方是人類,還是個和虞穗穗關係蠻好的人類……他猶豫著要不要只抹去對方的記憶,放她一條生路。但話又說回來,滅口又是最安全的選擇,畢竟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不管怎麼樣,都萬萬不能讓大小姐知曉此事。看在這個醫修對虞穗穗還不錯的份上,他認真思索片刻,脾氣很好地溫聲開口:「給我一個不殺你的理由。」櫟猙:……他沒聽錯吧?這還是他熟悉的那個少君嗎??童雙反應第一次如此之快:「因為得不償失。」「你想殺我,無非是怕我將今天的事情說出去。」她求生欲爆表,拿出了培育花花草草時的認真態度,邏輯也格外清晰:「但近年來,我從未聽過魔界有什麼為禍人間的動亂。而且昨夜魔族的主要攻擊對象是你,說明他們也並非是受到你的指使。」「你信嗎?比起別的魔族,人們寧願你來做這個魔界之主,至少知根知底,還有虞師姐在一旁看著。」「可你若是不放心殺了我,我師尊會馬上知曉此事,就算殺我時做了再多的掩飾,他也能知道我是因何人而喪命。」「就算你不怕,到了那時,你就要和虞師姐顛沛流離,你覺得她會開心嗎?」謝容景挑眉:「繼續。」「你不殺我,這些事都不會發生。」童雙說:「在你正式繼位告知天下前,我保證誰都不說。」晨光穿過薄雲,遙遙落在謝容景的身上。他的身形彷彿被鑲了一層金邊,像慈眉善目的神祇,連語氣也是和氣的。「我該如何信你?」這是聽進去了的意思吧,童雙想。她長出一口氣,方才一邊求生一邊還要分析局勢,這可真是太難了,她背醫書古籍時都沒這麼拼過。仔細思忖下,童雙認為現在的情形倒也還好。首先,她的小命還在,說明謝師兄到底不是說殺便殺的不講理魔族。不愧是虞師姐相信的人。童雙星星眼,總歸不是虞師姐慧眼識珠,便是謝師兄近朱者赤。一言以蔽之:師姐真是太厲害了!其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就像她剛剛說的那樣:若是謝容景成為了魔主,從大局來看……對人類而言倒真的是件大好事。魔界如今是一團散沙沒錯,可他們終究是會有下一個魔主的。不是謝師兄,那便是別的魔族。有眼睛的都看得出來,謝師兄對虞師姐有多上心。倘若他當上魔主,加上有虞師姐在——魔界定不會像先前那樣,對人類的攻擊性如此之強。人魔兩族的恩怨持續萬年已久,很難說哪一方佔了便宜。上一場戰役的贏家是人類,總歸氣也出了,就此停戰實屬是個非常不錯的選擇。她越想越興奮,感覺虞師姐完全就是人類和魔族間的和平大使。這層次,不知比其他人高到哪裡去了。今天也是崇拜師姐的一天呢!「你沒有必要掩飾的。」童雙感慨道:「別人我不確定,但咱們學府的教習,還有我師尊和你師尊,都會支持師兄統領魔界。」謝容景笑而不語。行吧,當事人現在不想說,童雙也就幫著保守秘密。「我可以用道心起誓。」童雙說:「若違背誓言,我將永生永世修為無法寸進……雖然這麼說有點自戀,可對於一個天才醫修,這代價比我的小命還要重要。」謝容景微微頷首,這才滿意。既已塵埃落定,他也不吝嗇誇讚眼前這個醫修——用人類的禮節。「小醫仙果真名不虛傳。」他如是道。「哪裡哪裡。」童雙謙虛地擺擺手:「希望我師尊他老人家能快點好起來,他才是真正當得起醫仙之名的人。」……不得不承認,謝容景被說動了。他一點也不想殺童雙,不想打破如今這份溫暖的美好。雖然和虞穗穗從未聊過有關學府之事,但他看得出來——大小姐似乎很滿意這裡。這兩年她過得很輕鬆,每天都悠哉悠哉地躺著或是趴著,陽光透過樹影灑在她的身上,像一隻懶洋洋等著人摸摸毛兒的小動物。謝容景想到曾經和虞穗穗一同在深淵底部遊盪的日子。那時他們每天風餐露宿,大小姐還時不時擔憂惡靈襲擊。實際上,謝容景對於衣食住行的要求都不高,但虞穗穗顯然不是這樣,她更喜歡舒適的環境,喜歡無憂無慮渡過每一天。她的皮膚很白,摸起來嫩嫩滑滑;身上的裙子也是漂漂亮亮的,一看便是靡衣玉食的仙門大小姐。……他突然覺得心口像缺了一個角,一抽一抽地灌著冷氣。大小姐很乖,哪怕在當時那種情況之下,也從未抱怨過一句。謝容景不知道什麼叫心疼,只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胸腔,黑色的桃花眼滿是迷惘,像是浸在冰雪裡的琉璃。*「能不能走快點,你當魔主大人是我們平日里想見便能見的嗎?」白宜鎮外,一隻小魔族火急火燎催促著同伴:「現在大人就在前面,還不快去拜上一拜!」「是,是少君大人。」另一隻小魔族怯怯地糾正:「嘟嘟……我們這樣貿然出現,會不會不太好呀。」名叫嘟嘟的小魔族撇嘴:「嚕嚕,你膽子怎麼這麼小?」他雙手握拳:「沒看到剛剛魔界傳來的消息嗎?和少君大人作對的叛軍就在附近!我們要是替大人抓到兩個叛軍,他一定會記住我們!!」嚕嚕不得不再次提醒他:「……我們只是低階魔族,真的打得過叛軍么?」嘟嘟興高采烈,完全忽略了同伴的問題:「哇!我看到白宜鎮啦!」嚕嚕:「……」他們兩個是在白宜鎮北邊藏身的小魔族,實力不太行,不敢藏在人類的城鎮上,只能偷偷住在山裡。好在這周圍靈氣匱乏,也沒來過什麼厲害的修士,倒也讓他們安安穩穩躲了幾年。想到馬上便要見到他們未來的魔主,小魔族們面上不禁添了幾分憧憬。「嘟嘟,少君大人真的在這裡?」嚕嚕細聲細氣地問道:「要怎麼找他呀,我們都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哎呀你真的好笨,不是有萬魔令么。」嘟嘟邊跑邊解釋:「若是我們在魔主方圓十里內,且誠心向他祈禱,是可以感應到他的大致位置的……連這都忘了,你還是不是魔族?」兩隻小魔族於是開始邊跑邊禱告。有了!他們同時神色一喜,互相對視一眼,樂不可支地向少君大人的方向狂奔。「就是這裡!」嘟嘟說。「是這裡!」嚕嚕重複道。二魔停在一間房門前,深吸一口氣,互相整理好身上的衣衫,連頭上的小角角也拿帕子仔細擦得亮晶晶。嘟嘟緊張道:「我要推了哦——」嚕嚕提醒:「敲門!要敲門嘟嘟!」篤篤篤——房門被敲響了三下。穗穗正趴在桌子上歇息。以她現在的實力已經不需要通過睡覺來補充精力,但通了個宵后,人就會不自覺的想補覺。馬上便要回去了,她也就沒有躺回床上,準備上了雲朵飛行器再睡。應是提醒她出發的人吧,她拉開房門。……門外站著兩隻……嗯,怎麼說呢。一看便不是人類的東西。他們個子很矮,堪堪到她胸前,兩隻的頭上都長著一對角角。一隻是直直短短的角,另一隻是彎彎短短的角。穗穗:……「有什麼事嗎?」沒記錯的話,她應該不認識除了謝容景以外的魔族才是。實際上,不止是她一臉懵,門外的兩隻小魔族也是如此。他們三雙眼睛相對,彼此都感到很疑惑很無助。到最後,還是小魔族們顫聲開口:「少君大人,您……您怎麼變成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