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世

  承安元年歲末,大雪。

  黎皎皎剛從噩夢中醒過來,就聽見外頭炮火轟鳴聲。

  她做了一晚上噩夢,心頭越發不安穩。

  侍女紫蘇匆匆打了帘子進來,伸手將黎皎皎扶起來,「老爺傳信回來,要我們今日便要離開京都,起義軍已經在城門外,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頂多半個時辰,起義軍就能攻入京城,到時候所有人都會成為戚復的刀下亡魂。

  黎皎皎被紫蘇凍得一個哆嗦,配合著穿上夾衣和小襖。心裡卻在思考,就算是離開京都,又能逃到哪裡去。

  「戚復竟然這麼快便來圍攻京都,實在是……太過心急。」按道理,戚復帶領的起義軍應當在廬州休整一段時間,才會圍攻京都。

  這樣不惜代價,也要立刻打下京城,不是張狂得厲害。

  就是有什麼急事。

  紫蘇也嘆了口氣,鬱郁道:「誰知道呢,不少人都說戚復是個瘋子,打起仗來不要命。」

  黎皎皎這時候無心去想戚復的動機,反倒是叫她們逃離京都的信,實在不像是她父親的作為,「阿爹回來了嗎?」

  黎清逸自請守城,就是下了決心帶著一家人死守京城,根本沒打算苟活。

  紫蘇手有些顫抖,衣角上還沾著未曾乾涸的血跡,不敢讓黎皎皎看到,「還不曾,老夫人和夫人已經開了庫房,收拾好即刻便走。」

  黎皎皎沉默下來。

  紫蘇手腳麻利地替黎皎皎梳了個普通的雙螺髻,只在腦後系了一條鵝黃髮帶。鏡子里的小娘子眉若遠山,眸子澄澈,黑壓壓的髮髻越發襯得她肌膚雪白。

  美得溫柔皎潔,自有風骨。

  可惜這樣的亂世,美貌反而可能會招來禍患。

  「外頭亂了,五娘子手上的鐲子也收起來吧。」紫蘇將黎皎皎的臉抹黑,又把她的眉毛畫粗。

  黎皎皎的目光落在手腕上的墨翡手鐲上,上頭雕著一枝浮雕梅花,顯得內斂而雅緻,卻一瞧便知道價值不菲。

  「我藏在袖子里。」黎皎皎搖搖頭。

  這是她三年前救了一個小乞丐,對方放在她這裡的信物。

  他曾說過,會在三年內,親自來上京取回信物。

  黎皎皎也答應他,會在上京等他,算起來,只差幾日便到了三年之約……但萬一能遇上呢?

  黎皎皎不愛奢華,房間內的珍品不算多,只有書卷塞滿了架子。書籍厚重,只能撿著孤本珍本帶上,其餘的都不帶了。

  她披了件半新不舊的棉布斗篷,上了馬車。

  街道上匆忙逃竄的都是拖家帶口的平民,馬車和牛車堵住了路,眾人都是惶然倉促的模樣。

  風一刮,雪沫子漫天亂飛。

  黎皎皎坐在馬車上,撥開帘子偷偷看了一眼遠處,果然城樓處戰鼓喧天。亂糟糟的行人朝著西邊南邊跑,想抄小路連夜跑出京城,免得被戰火波及。

  只是小路哪有這樣好走,官兵守著不說,那麼多人早就堵得水泄不通。

  紫蘇低聲道:「娘子莫急,我們拐近路去城牆缺口。」說罷,又嘆了口氣,「外頭都傳,那戚復吃活人肝膽,性情殘暴古怪,也不知留在城內被戚復處置,會是個什麼下場。」

  「不過想來,這麼誇張的話,必然是騙人的。」紫蘇自我開解道。

  黎皎皎在書上看到過吃人肉的記載,雖然害怕,卻垂著眼睫不說話。

  她一下一下摩挲手腕上溫涼的手鐲,心頭焦灼難言,若是這天下徹底改換姓名。到時候,新帝戚復上位,第一個要清算的便是黎家。

  傳聞戚復性情陰鷙,手段兇殘,是個反覆無常的暴虐之人。

  攻打撫州時,知府獻上自己積攢多年的財寶和貌美絕倫的小女兒討好戚復,希望戚復留下一家老小的性命,誰料戚復當著知府小女兒的面,手刃了知府全家。

  如此還不算作罷,還割下知府一家人的腦袋,剜去眼舌,掛在城門上示眾。

  這樣一位新帝,若是當真上位……

  馬車被撞到,猛地一晃,紫蘇扶住黎皎皎,外頭傳來交談的聲音。

  半晌,有婆子掀開帘子來,面色有些勉強,「慎寧伯府的車架在前頭,車轅壞了,說是讓不開路了。」

  紫蘇一下子皺眉,「再過兩刻鐘,城門怕就守不住了,此時不走,和等死有什麼區別?」說完,忍不住嘟囔,「把馬車拖開,給我們讓個路難道不成?自己走不了,也要攔著別人,和她們一起等死么。」

  帘子被人扒開,慎寧伯府的二娘子謝蓉伏在窗口,哀求道:「七表妹,求求你帶上我吧,我阿爹他們不管我了,我不想死……」

  「我可以把馬車給你,你自行出城。」黎皎皎不緊不慢道。

  她可以和母親坐一輛馬車。而謝蓉將車子擋住路,明顯是惡意要挾,帶上一定會生出事端。

  謝蓉的神情蒼白了幾分。

  但很快,她開口道:「我知道你阿爹和哥哥的下落,你若是帶我出城,我便告訴你他們的死活。」

  黎皎皎只猶豫了一瞬間,「上來。」她眸色清澈,掀開車帘子,「我帶你走。」

  但是不知為何,謝蓉上車走了還沒多遠,就有混亂的流匪朝著馬車追來,提刀便要砍斷車轅。

  馬匹受驚,馬車被帶著橫衝直撞。

  黎皎皎隱隱覺得不對勁,她看了一眼謝蓉。且不說她車轅斷得離奇,就算是求救,這個時候也不該向黎家人求救。

  一旦戚復攻破京城,第一個要殺的,就是負責守城、為皇帝奔走籌備軍隊的黎家父子。和黎家女眷在一起,自然也不會落得什麼好下場。

  這些流匪,怕是謝蓉引來殺她們的,畢竟父親得罪的人太多了。

  可這時候,只有謝家人可能知道她阿爹的下落。

  黎皎皎掀開帘子,吩咐車夫,「跑慢一些,調轉一個方向,不要和祖母母親一個方向。」交代完畢,她伸手將謝蓉往外拉,「蓉娘,你趁亂和紫蘇去我阿娘的車上。」

  謝蓉死死抱住黎皎皎,不肯撒手,「我不要,你別想著丟下我。」

  「我是去引開這些人,你和我阿娘在一起才不安全。」黎皎皎溫言軟語地勸說她,一下一下拂過謝蓉的脊背,神情溫和從容。

  可謝蓉面色不變,死死抓住黎皎皎。

  紫蘇和黎皎皎對視了一眼,看來目標是黎皎皎,而不是黎家。

  紫蘇立刻上前,伸手和黎皎皎一起,將放置書本和珠寶的箱子推下去。兩大箱沉甸甸的東西一落地,果然劫匪們一半的人放棄來追黎皎皎,去和流民搶奪散落一地的金銀珠寶。

  馬車朝著城牆缺口駛去,風將帘子高高地吹起來,四周視野開闊。

  不遠處轟隆一聲,城牆被火藥炸開,執銳披甲的士兵手握刀戈,從城樓的缺口中衝出來。

  黎皎皎的馬車本就被砍得破破爛爛,堪堪不至於散架,這時被巨大的聲響炸得一晃,哐啷散了。

  只不過,黎皎皎還來不及和紫蘇一起把謝蓉推下去,就被散架的馬車顛了下去。

  黎皎皎顧不得許多,提著被磨破的裙擺起身,還來不及站穩,也下意識朝城內跑去。身後一道羽箭破空而來,一箭釘穿黎皎皎的胸口,她的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朝前撲去,摔在了地上。

  鵝黃的裙擺被灰塵弄髒,鮮血透過衣衫。

  黎皎皎胸口疼得撕心裂肺,鮮血順著唇角溢出來,和下巴上的泥土混雜在一起。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只能看見炸開的城牆外,兵馬整齊森嚴。明晃晃雪地里,為首處有人坐在玄鬃馬上,鎧甲折射出冷白銳利的光。

  她看不太清那人的臉,只莫名有些熟悉。

  但其實黎皎皎更想回過頭看一眼,究竟是誰射出那一箭來殺她,可她沒有力氣了。

  謝蓉踉蹌著跑過來,彎腰將黎皎皎手腕上的鐲子扯下來,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欣賞了好一會兒,才鬆了口氣似的道:「你阿爹,死了。你阿兄,也死了。現在你也要死了。」

  黎皎皎艱難地眨了下眼睛,察覺到謝蓉不對勁時,她將祖母她們都調了方向。

  至少護住了祖母她們,亂世里,能多活一個人都是好的。

  「戚復也會以為,當年救他的人是我。」謝蓉拔下黎皎皎背後的箭,鮮血濺到她臉上,「對不起……我想活下去,你就只能去死。」

  只有她裝成當年救戚復的黎皎皎,她才能在戚復手裡活下去。

  鮮血瘋狂湧出,黎皎皎疼得意識幾乎模糊。

  她只能看見遠處的軍隊越來越近,最前面的青年白衣玄氅,皚皚的雪沫子浮在他玄色毛領上,襯得他面色冷白。

  白綾覆眼,顯得人如謫仙,卻沒有半分生氣,只透著陰鬱的肅殺之氣。

  黎皎皎卻能看出來,那就是當年她救過的小乞丐,戚復。

  黎皎皎疲憊地垂下眼,看到自己空蕩蕩的手腕,上頭鮮血淋漓,裸露出森森白骨。

  或許背後那支冷箭,也是戚復的人射來的,黎皎皎想。

  她隱約看到有人騎馬疾奔而來,卻怎麼也無法看清楚是誰。很快就散去一切意識,什麼都看不到,聽不見。

  起義軍很快湧入京城,四周肅靜無聲。

  謝蓉驚懼得面色蒼白,但她盯著手鐲看了一會兒,恐懼漸漸散去。

  然後毫不猶豫,伸手把黎皎皎的屍體推入護城河中。

  三年前,落魄如斯的戚復就捨得將這鐲子給黎皎皎,那她狼狽至此,戚復一定會心疼至極。不說活下去,怕是新朝的皇后都會是她謝蓉。

  這樣一想,謝蓉非但不恐懼,反而興奮迫切起來。

  她跌撞上前撲過去,手腕上鐲子嗑出一聲脆響,裸露在白凈的手腕上,「戚……戚復,你還記得這隻手鐲嗎?」

  馬上的青年略微側耳,他的眼睛受損,傳聞只能看見大致的輪廓。

  謝蓉看得出來,戚復確實是看不見她的臉,何況她的聲音還和黎皎皎有七分相似。

  新朝的皇后,只會是她。

  「手鐲?」馬上謫仙般清冷的人低問,眉頭微皺。

  謝蓉下意識稱是。

  只是還沒回過神,對面的人就抽出腰間長劍,一劍斬向謝蓉脖頸,霎時鮮血順著雪亮的劍刃,淅淅瀝瀝滿地。

  謝蓉雀躍的神情散了個乾淨,搖搖欲墜不敢倒下去,驚恐地盯著馬上清瘦俊美的青年。

  「我……我就是……」她試圖解釋。

  戚復唇邊笑意冷漠得可怕,他好整以暇地彎了彎唇角,手裡的劍乾脆利落地砍斷謝蓉的腦袋。血霧濺了他一臉,戚復隨手用袖子揩掉鼻尖的血滴,臉色眨眼間陰沉下來。

  「什麼阿貓阿狗,也敢冒充她。」

  京城流民龜縮在角落,瑟瑟發抖,卻又好奇本該殺傷劫掠的起義軍,為什麼只是包圍京城,卻不傷百姓分毫。

  副將上前,想要說話。

  卻看到戚復臉上那點陰狠的笑意散去,面色慘白地往前走了幾步,像是要找什麼。片刻后,他丟掉手裡有血的劍,嗓音冷而壓抑,幾近崩潰瘋癲,卻又竭力鎮靜,「去找……一個年約十七的姑娘。」

  副將遲疑,「陛下……有什麼特徵?」

  戚復啞然,他從沒見過她長什麼樣子。

  若是她還活著,說一句話,做一點什麼,他一定認得出來。

  「若是找不到她,」戚復牽著韁繩,風將他眼上的白綾吹下來,青年皺眉,撣去指尖的鮮血,用微啞的嗓音淡淡道,「就都殺了吧。」

  餓得半死的野狗聞到血腥味,涌過來爭食謝蓉的屍體。

  戚復指骨作響,忽然冷笑了聲,「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若是有半絲磕碰……」他的笑意散去,唇角綳得很緊,「一起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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