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
「五娘子,五娘子。」
黎皎皎從一片虛無黑暗裡,聽見了有人喊她,她下意識掙扎著睜開眼。
頭頂的青紗帳子被風吹得微微晃動,黎皎皎一時之間沒回過神,身側的紫蘇卻急了,「五娘子,差不多要起來更衣赴宴了。」
「什麼?」
黎皎皎看向紫蘇,指尖發顫。
她死了,可她竟然又活了過來。
「快起來吧,豫章郡主本就和您不對付,若是賞梅宴遲到了就不好了。」紫蘇顧不得太多,扶著黎皎皎起身,將她推到鏡子前。
豫章郡主傲慢囂張,甚至曾在眾目睽睽下,將一位貴女打得毀容。
三年前的賞梅宴,黎皎皎因為快遲到了,抄了小路,才救了被人丟在亂葬崗的戚復。
看來她是重生在了救戚復之前。
紫蘇正在認真給黎皎皎打扮,戴上時興的燈火琉璃珍珠釵,腦後繫上垂了玉墜的髮帶,將額前劉海掖入鬢角。小娘子乖乖巧巧溫溫柔柔的,眉眼間是柔軟的書卷氣,看著就很聽話。
「不急,多坐半個時辰吧。」黎皎皎道。
紫蘇下意識道:「好……」隨即察覺不對,「噯,再坐就遲到了。」
黎皎皎不緊不慢地翻書,心中卻波濤翻湧,既然她能夠重新活一輩子,那她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家人。
無論如何,她再也不會讓自己和家人落入當年的地步。
「五娘子?」紫蘇試探道,「謝三娘子還等著你帶過去琉璃宮燈呢,否則郡主又要刁難她了。」
黎皎皎伸手捧起桌案上的琉璃花燈,欣賞了一會兒,「還真是精緻,」然後,卻拿起了敲核桃的小鎚子,嗑噠一聲敲碎了宮燈,看著滿地五彩的碎片道,「不用帶給她了。」
紫蘇愣愣看著滿地的碎琉璃。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自家五娘子忽然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我回頭告訴謝蓉,我的琉璃宮燈碎了,讓她自己的事情,自己想辦法。」黎皎皎掃掉衣袖上的琉璃渣,側目看了一眼西洋鍾,「帶上一點紙錢,我們抄近路走。」
給戚復燒點紙便是仁至義盡,至於救他,還是算了,黎皎皎不想重蹈覆轍。
趁著紫蘇下去準備,黎皎皎從匣子里取出一隻匕首,放入袖子里。
夜裡雪落無聲。
豫章郡主舉辦夜宴的地點,是城郊外的暗香園,馬車駛入山林小路,時不時響起夜梟哀嚎。
黎皎皎托著下頜閉目養神,心頭卻有些雜亂,上輩子她救了戚復之後,戚復雖然態度冷淡,卻還捨命救過她好幾次,更是留下價值連城的墨翡手鐲。
而且,戚復從頭到尾不知道她的身份。
馬車猛地一晃,冷風吹入重簾。
「五娘子,車子陷入泥坑了,要下來等一等。」紫蘇給黎皎皎披一件斗篷,掖了掖領子,「瞧著不深,片刻便能推出來。」
黎皎皎點頭,踩著小凳下了車。
若有若無的腐臭從泥土內傳來,黎皎皎挽著提紙錢的籃子,緩步往前走了幾步,找到記憶里救下戚復的地方,拿火摺子點了幾張紙錢。
黎皎皎燒掉全部紙錢,看著火焰滅掉,心頭有些空落落的。
突然間,有什麼抓住了黎皎皎的裙角,她猝不及防,一個踉蹌摔坐在雪地上。回頭時,猛地看到從腐屍堆里伸出的手,白骨裸露,血肉模糊,卻死死攥住她的裙擺不鬆手。
對方胸口微微起伏,喉間發出野獸般嗬嗬聲,腿似乎也斷了,破爛流膿的腿在雪地里拖出大片膿血。
黎皎皎看得膽戰心驚,幾乎不忍心看下去,可上輩子死前的慘像尤在眼前。
她哆嗦著抽出袖子里的匕首,看準了少年的脖子,矮下身,伸手對著地上的人刺過去!
黎皎皎不敢睜眼,匕首刺入脖頸時並不艱難,相反十分順暢,溫熱的血濺了一滴在她臉上,腥熱滾燙得讓她險些尖叫出來。
但她忍住了,睜開眼時,看到的屍體並不是剛剛的戚復。
半死不活的戚復在不遠處,月影重疊,黎皎皎看到少年長睫上結成的霜花。
他滿臉都是泥污和淤血,掙扎了好久,才勉強睜開蒙著厚厚血翳的眼,眼都不眨地盯著黎皎皎,皮肉剝落的指骨抬起一寸,抓住了黎皎皎的袖子。
少年伏在雪地里,近乎虔誠渴望地仰臉看她。
黎皎皎幾乎被這樣的目光燙到。
她下意識把匕首藏在身後,看著地上多出來的那具屍體,猜出那應該是戚復沒死透的仇人。
也就是說,她無意間幫了他。
握著匕首的手顫抖得厲害,腥甜腐臭的血腥味濃得她幾乎作嘔,黎皎皎知道自己是無法在段時間內,親手殺了戚復。
她乾脆努力露出一個笑容,溫聲道:「你還好嗎?」
戚複眼底浮起一閃而過的諷意,很快又皺起眉,抓著黎皎皎的衣角咳出一大口淤血,掙扎著不敢鬆手似的,「……救……救我。」
兩人隔得太近了,近到黎皎皎能清晰地看到他滿身累累傷痕,和被凍得青紫破裂的肌膚。
黎皎皎幾乎沒有辦法直視這樣的慘狀,她鬼使神差地伸手,握住他的手,垂下眼睫去,「好。」
白梅的冷香從袖口散出來,在寂寂雪夜裡如有寒梅無聲盛放。
戚複眼睫微顫,眨了一下眼,少女剛剛捧過手爐的指尖溫熱柔軟,滾燙的觸感湧向心臟,暖得叫人忍不住貪戀。
「你不要動,我帶你上車。」黎皎皎心亂如麻。
戚複眼前的血霧散去一點,眼前透出一點亮光,他借著模糊的血光看到一道柔和的輪廓。又大又圓的月亮高懸九天,少女身周清輝皎皎,透著溫柔的光彩。
真乾淨啊,叫人想拉下來弄髒。
少年垂下眼睫,悶而低地「嗯」了聲,小心翼翼收回攥緊她裙擺的手。
黎皎皎微微一愣,看向戚復。
「臟。」他輕聲,微微蜷起脊骨。
黎皎皎心尖一酸,手心裡染上的血變得粘稠冰冷,她鬼使神差丟下那把匕首,往前走了一步蹲下來,伸手撥開戚復臉上的髒東西,輕聲道:「沒關係的。」
戚復的眼角滲出一點血跡,他眨了下眼,眼底的亮光又多了幾分。
他看見雪白的繡鞋踩在泥污里,上頭美麗的東珠被弄髒,少女櫻草色的裙擺落在他身上,然後小心翼翼地將他臉上刺入傷口的樹枝取了出來。
戚復抿唇,瞳仁微顫。
隨即閉眼,在心底冷嗤了一聲。
「你的眼睛是不是被灼傷了?」上輩子是因為中毒太久,戚復的眼睫再也無法恢復。
她把手爐塞到戚復胸口,暖著他的身體,伸手捧起一捧雪,按在戚復的眼睛上,用雪水洗去他眼底的淤血和餘毒。
她要麼殺了戚復,要麼就成為戚復的救命恩人,知道姓名家世的那種。
積雪冰冷,沒一會兒,黎皎皎的手又冷又疼。一直到戚復的眼眶裡不再流血,才伸手去捂住手爐,輕聲道:「我暫時救你。」
她從沒殺過人,現在已經不敢看匕首了。
而且,那支殺她的暗箭,其實也未必一定是戚復的人放的。
對方的手攥緊她的裙擺,咳得撕心裂肺。黎皎皎伸手撥開他額前亂髮,雖然形容狼狽,卻還是能隱約看出,十五歲的戚復眉眼清雋,單薄脆弱得可憐。
黎皎皎將手爐塞回他胸口,起身喊來紫蘇,讓人將戚復帶上車。
馬車寬大,黎皎皎看著半死不活的戚復,不得不佩服他頑強的生命力。上輩子,黎皎皎也是再這樣的天寒地凍時,將只剩一口氣的戚復撿了回去。
大夫說,失血過多,天氣寒冷,換成個正常人早死得不能再死了,大概是運氣好他才有半口氣吊著。
誰料這次她特意晚來半個時辰,戚復竟然還能爬出來。
「將炭火撥開。」黎皎皎吩咐道,遲疑片刻,伸手將被他體溫捂涼的手爐取出來,夾了幾塊熱炭火進去,又塞到他身下,「待會我去赴宴,記得給車上添炭火。」
紫蘇不理解,「不過是個乞丐,五娘子何必這樣上心。」
黎皎皎沉默片晌。
她想起上輩子,戚復離開的那天早上。夜裡下過雨,他衣衫鬢髮濕淋淋的,眼底透著沉沉的陰影,在她的院子外等了一夜。
看到黎皎皎時,只沉默著將那隻價值連城的手鐲留下。
她要麼殺了戚復,以絕後患。
要麼,乾脆比上輩子對戚復還要好,讓他成為一代明君,讓父兄不至於和戚復處在對立面。
「我快要死掉的時候,也很想有個人能救救我。」黎皎皎看了紫蘇一眼,挽起袖子,將肩上溫暖柔軟的斗篷解下來,蓋在了戚復身上。
少年蜷縮成一團,瘦骨嶙峋,凍得慘白髮青的皮膚滿是傷疤,牙齒凍得咯咯細響。
黎皎皎有些不忍心,皺了皺眉,嘆了口氣。
越是看戚復凄慘的樣子,她就越是無法下手,「照顧好他,我會提前從宴會上回來。」
紫蘇往前走了一步,「謝三娘子必然會被豫章郡主責罵,到時候找娘子胡攪蠻纏就不好了,奴婢隨……」
「不必,謝蓉不敢找我胡攪蠻纏。」黎皎皎微微側目,看了一眼戚復。
緊皺眉頭的少年若有所感似的,掙扎著睜開一道眼,陰鬱冷漠的目光撞到黎皎皎,微微茫然了一瞬間。站在馬車門口的少女迎著燈籠暖黃的光,微微一笑,額心珍珠花鈿皎潔,「等我回來。」
北風夾著雪沫子吹過來,少女黃裙白袂揚起,腦後絲絛微動。
戚復正好能看到,她眼底透出的燈火暖光,被笑意帶得柔和至極,滿是不諳世事疾苦的爛漫。
叫人生厭。
戚復眸色冷下去。
她原本是為了殺他而來的,那把銳利的匕首,對準了他的脖頸。只要他晚上一瞬間避開,當場斷氣橫死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