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薑茶

  黎皎皎進暗香園時,確實已經遲到很久了。

  「七表妹,」謝蓉一看到她,便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走過來,壓低嗓音道,「琉璃宮燈,你可帶來了?」

  黎皎皎側目微笑,「摔碎了,我著人傳信給五表姐了呀。」

  謝蓉臉上的笑意霎時掛不住了,她看著黎皎皎,「七表妹不是答應給我嗎?」她抓住黎皎皎的袖子,「你先答應了我。」

  「可它碎了。」黎皎皎提醒道。

  「皎娘偏偏在郡主辦好宴會時,才告知。」謝蓉看向黎皎皎的目光多了幾分指責,「你豈不是故意叫郡主難堪?」

  上輩子,謝蓉為了討好豫章郡主,自誇可以買到琉璃宮燈,在賞梅宴上作為景觀。實則私底下來求黎皎皎,說黎皎皎若是不借,她便守在門外不走。

  黎皎皎沒有辦法,才將外祖母賞的琉璃燈給了謝蓉。

  謝蓉因此大出風頭,得了豫章郡主青眼,一時之間不少貴女和她交好。可謝蓉卻反將一軍,稱那琉璃宮燈本是她娘的陪嫁,是黎皎皎的外祖母寐下,險些不還給她。

  如此種種,謝蓉在背後沒少散布謠言。

  不遠處,豫章郡主緩步走來,瞧著手上新染的蔻丹,淡淡道:「蓉娘,你許諾帶來的琉璃宮燈呢?」

  謝蓉面色蒼白,「是……是剛剛,皎娘失手打碎了。」她看向豫章郡主,微微皺眉,「皎娘也不是故意的,她肯定也不想郡主難堪的。」

  一聽難堪兩個字,豫章郡主臉色霎時冷下來。

  「黎五,幾日不見,你倒是越發猖狂了。」豫章郡主一掃身邊的婆子,「將當著眾人的面趕出去,好讓大家看看,魏國公府是什麼家教!」

  謝蓉唇角彎了彎,很快壓下去。

  豫章郡主身邊的婆子上前,想要拉開黎皎皎。但黎皎皎微微拂袖,避開了婆子,微微拊掌,身後僕從取出一隻七彩走馬剪紙宮燈來。

  「這是我特意帶來救場的宮燈。」黎皎皎眉宇間有些笑意。

  這宮燈華麗精緻,新奇無二。一拿出來,豫章郡主的面色便好看了許多,不再憤怒。身後的僕從慣會看人眼色,頓時不上前拉拽黎皎皎了。

  黎皎皎繼續道:「我摔碎的,是我自己的宮燈。」她似笑非笑看了謝蓉一眼,「蓉娘想借,可我的碎了,借不了了,她便急了。」

  豫章郡主也不是個傻的,當即明白過來,謝蓉這是故意含糊其辭。

  她一貫厭惡謝蓉最甚,此時一聽黎皎皎反駁,立即信了八分。何況黎皎皎喚了紅蓼上前,將前去慎寧伯府宋帖子的細節一一說出來。

  「好你個謝蓉,人都來了,你說你沒有琉璃燈。」豫章郡主抬手,冷盯著謝蓉,「敢戲弄我的,你倒是第一個,給她掌嘴二十。」

  謝蓉死死抓住黎皎皎的袖子,求助似的看著黎皎皎。

  「今夜的月色與雪色都好。」黎皎皎看著謝蓉,輕笑了聲,事不關己地坐在臘梅花下,「雖然少了琉璃燈,可這剪紙走馬燈亦是精妙無雙。」

  豫章郡主身後的嬤嬤走上前來,對著謝蓉的臉便是一巴掌。

  聲音太大,引得早就留意著此處喧嘩的貴女們看過來,瞧見挨打的是謝蓉,卻沒有一個人肯出來求個情。

  反倒面有哂色,像是在看什麼好玩的。

  黎皎皎不緊不慢地撥弄手爐,垂著眼睫思考,上輩子黎謝兩家奉命死守京都。可最後,她的父兄死在城破之前,和謝家父子卻一早丟下謝蓉,逃出城去。

  無論如何,謝家一定和父兄的死有關係。

  當著所有人的面,謝蓉的臉被打得紅腫至極,難堪得不敢抬起臉來。可偏偏豫章郡主的父親,是今上唯一的嫡子秦王,母親是首輔嫡女。

  而慎寧伯府,空有一個爵位,實則連面子都要撐不住了。

  加上今上不管政事,放任秦王為所欲為,是以豫章郡主羞辱臣女這樣的事情,反倒成了尋常。

  一直到二十巴掌打完,豫章郡主才起身離開,輕嗤了一聲,「什麼卑賤骯髒玩意兒,也敢在我面前上眼藥。」

  其餘看戲的貴女們也掩面離去。

  只剩下黎皎皎仍舊坐在臘梅花下,她鬢角的碎發被風吹得微微拂動,捧著熱氣騰騰的茶,低頭吃了一口,「我沒記錯的話,你阿爹出使韃靼,還沒回來?」

  「與你無關。」謝蓉捂著臉,跌跌撞撞起身要走。

  黎皎皎放下蓋碗,「如今已近年關,按道理,慎寧伯早該回來了。」

  「你什麼意思?」謝蓉警惕地回過頭,她覺得自己有些看不透黎皎皎了。

  黎皎皎雖然有些冷淡,卻向來不把吃的小虧放在心上,更不會把別人往壞處想。偏偏今日,黎皎皎處處都這樣計較,半點不肯受委屈了。

  「意思是,沒有人給你撐腰了。」

  上輩子害死她的人之一,便是謝蓉。

  但謝蓉還不能死,只有從謝家查起,她才能知道當年對父兄還有自己下手的人,到底還有哪些。

  黎皎皎沒有在這裡久留,戚復還留在車上。此時天寒地凍,戚複本就失血過多,又凍得厲害,再這麼放任他在室外,怕是撐不了多久。

  她掀開帘子,車內燒著炭火,還不算冷。

  戚復很是警惕,在她掀開帘子時,便睜開眼朝她看過來。

  他有一雙極為深邃黑沉的眸子,目光銳利如刀刃,卻又內斂陰鬱得剛好,不細瞧看不出那股冷漠的殺意,反倒顯得無辜消沉。

  有些可憐脆弱。

  「還好么?」黎皎皎心情其實不太好,卻還是下意識溫和地道。

  少年眼睫微顫,無端有些羞澀似的,啞著嗓子答她,「多謝……小娘子大恩……日後銜草結環……」實則握著尖銳瓷片的手,已經蓄勢待發。

  要殺他的人,他自然先下手為強。

  他嗓音粗糲得不像話,黎皎皎端起原本給她準備的薑茶,彎腰遞到他唇邊,眉梢微動,「喝了。」

  戚復一僵。

  黎皎皎挑眉。

  熱氣氤氳,打濕戚復的眉眼。

  「是薑茶。」黎皎皎若有所思,記憶里的戚復敏感多疑,淡漠自卑,剛剛帶他去療傷時他還試圖逃跑過。她將茶碗拿回來,自己皺眉喝了一小口,方才遞給他,「無毒。」

  黎皎皎暫時的確是不想殺他了,至少不會親手殺。

  親手殺人,實在是有些壓力。

  戚復沉默著伸手,接過那一碗薑茶,咕嘟咕嘟一口氣將滾燙的薑茶都喝了下去。

  少年頭頂是凌亂的呆毛,喝薑茶時一翹一翹的,纖長的眼睫毛被水汽擾得微微撲棱。黎皎皎坐在不近不遠的位置,沉默看著戚復的慘樣。

  上輩子,他起義后,便有不少關於他的傳聞。

  什麼生吃人肝,香煎人心,豪飲人血;還有什麼青面獠牙,殺人不眨眼,暴虐嗜血。

  「你不覺得燙嗎?」黎皎皎托著下頜,真誠地問他。

  少年喝掉最後一口薑茶,舔了下唇角,茫然地看了她一眼,然後點了點頭,「嗯。」

  但是很甜,戚復將手心裡的瓷片推入袖口。

  黎皎皎笑了笑,明凈清透的眸子彎起來,「也不覺得難喝嗎?」想到薑茶的味道,黎皎皎皺了皺細長的眉毛,又辣又燙,喝一次都覺得能少半條命。

  「甜。」戚復就是張一張口都嗓子疼,耐著性子勉強回答她。

  黎皎皎一愣。

  甜嗎?張媽媽為了讓效果好,每次都只放一點點糖調味,她幾乎喝不出來甜味。

  隨即,黎皎皎沒有繼續說話。她已經下定了決心,等回去之後,便讓阿兄找人殺了戚復,一了百了地將將來會發生的一切扼殺。

  戚復可憐到這麼一點點糖就覺得甜又如何,那麼多死於他手的冤魂難道就不可憐嗎?

  她背過身去,不再看戚復。

  車廂內也備著書卷,黎皎皎攤開書頁,只消片刻就心無雜念,忘記了戚復的存在。

  戚復渾身都是傷,這些傷口每一條都火辣辣地疼。饒是他在生死邊緣走了無數遍,也仍覺得折磨,只消再在寒冷的室外待上一小會,他就必死無疑。

  他靠在靠枕上,眼睫微垂,不動聲色打量黎皎皎。

  少女穿著白綾小襖,豆綠鑲白兔兒毛的短比甲,一條櫻草色的裙子上系著桃紅的荷包兒,脖子上也圍著毛茸茸的狐狸毛坎肩兒。

  此時安安靜靜地看書,眉眼溫和平靜,皎潔乾淨得不染雜塵。

  偏偏是這樣一個,大概連雞都沒殺過的貴族小娘子,竟然握著匕首滿身殺氣地想殺他。

  實在有趣得很。

  只要他的傷勢再好一點點,便能輕而易舉地捏斷她的脖頸。戚復心中輕嗤,卻乾脆合上眼,側過臉去假寐養神。

  馬車在夜色中歸去。

  黎皎皎翻完一本詩集,打了個小呵欠,看向對面的戚復。

  狼狽脆弱的少年披著她的斗篷,看起來面色褪去幾分青紫,倒是能窺見五官周正清俊了。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掀開眼睫,黑沉的眸子正對上黎皎皎。

  黎皎皎猝不及防,望進他眼底去。

  少年目光深不見底,幽深冷漠,不由讓人有些心驚肉跳。

  「你……」黎皎皎回過神,戚復仍是安安靜靜看著她的樣子,還是那副安靜內斂的目光,她鬼使神差想起死前看到的殘影,「我無法帶你回家,只能將你安置在別苑裡。」

  戚復的眼底閃過一絲嘲諷,他沒有漏過黎皎皎一瞬間的恐懼。

  他面色蒼白病態,唇角染血,「小姐可以放下我。」

  他抬起眼,看向黎皎皎,慘白的臉上半點血色沒有,眼睫卻被瞳仁內浮出的血霧染濕,少年猩紅著眼角,咳得手背青筋凸起,「帶上我,會很麻煩。」

  黎皎皎當然看不到,戚復垂下的眼瞼內,明晃晃的嘲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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