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十四

  黎皎皎握著手裡的書卷,彎腰湊近少年,「誰教你的?」

  少年眼睫微顫,抬眼朝她看過來。染著薄紅的眼靡麗非常,目光里的茫然一閃而過,啞聲道:「什麼?」

  「誰教你這樣,以退為進?」少女眨眼微笑,伸手揩掉戚復唇角的血跡,杏兒眼裡卻沒有半點厭惡,「我以前倒是從未發現,你這麼有意思。」

  戚復皺眉。

  兩人從前當然沒有遇見過。

  黎皎皎靠得太近了,幽冷的梅香從她領口鬢髮間散出來,被溫暖的炭火烘得沁人心脾。戚復回過神來,被莫名類似危機感的情緒籠罩,握緊了袖內的機括,不動聲色地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我是在提醒小姐。」戚復道。

  黎皎皎若有所思,先不說戚復為什麼被追殺,就是他如何從一個小乞丐轉而成為振臂一呼,天下豪傑莫敢不從的節度使,也值得思量。

  戚復的身份,沒那麼簡單。

  「我也提醒你,不要在我面前耍小心思。」黎皎皎從頭上拔下金釵,抵在少年脖頸上,烏黑無害的瞳仁微轉,「殺你,輕而易舉。」

  戚復看得出來,她暫時沒有殺意。

  不過是在嚇唬他。

  黎皎皎看見少年平和地躺在不近不遠的位置,微微垂下眼瞼,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在一隅淺寐。搖晃的燈光照在他臉上,少年眼窩深邃,裡頭藏著一汪陰影。

  車轍碾過夜雪,咯吱作響。

  炭火偶爾噼啪一聲,黎皎皎沒有斗篷,也窩在角落裡打瞌睡,不知不覺半夢半醒。

  原本呼吸均勻緩慢的戚復卻睜開沒有半點困意的眼,側目看向黎皎皎細白脆弱的脖頸。趁現在,他只要伸手一用力,就可以捏斷這個本來是為了來殺他的人。

  簾外的夜梟叫了三聲,飛進來一隻雀鳥。

  戚復伸手,從雀鳥口中取出信紙,打開掃了一眼便碾碎蠟紙。

  再看向黎皎皎時,沒有再動手。

  黎清逸的小女兒,難怪也這樣心慈手軟,戚復輕嗤。他側過臉去,避開了黎皎皎,閉上眼去。

  既然要殺她的父親,那自然要留她一命。

  ……

  暗香園。

  謝蓉踉蹌走到角落,身邊只跟著貼身丫鬟春桃。春桃看見謝蓉的模樣,忍不住罵道:「都怪黎家五娘子,她之前明明答應了,要將琉璃宮燈借給姑娘的。」

  「她是故意的。」謝蓉攥緊了帕子,死死咬唇,「……不過。」

  春桃看向謝蓉,少女眸色暗下去,「姨父這次能不能活著回京都,還不一定呢。」

  黎家之所以比謝家地位高出那麼多,不過是因為黎清逸身居禮部,算得上是掌握實權,和空剩爵位實則領著閑差的謝家不一樣。

  「姑娘,這話可不能瞎說。」春桃輕聲道。

  謝蓉看了春桃一眼,倒是沒有責罵春桃。前些日子,她去書房時,偶然聽見父親和殺手組織白月樓的人商議,要殺了黎清逸。

  這件事她藏在心裡,又是害怕又是有點欣喜,從未對誰說過。

  「總歸,黎皎皎再也得意不了了。」謝蓉哼了聲,也收斂心神,怕叫別人聽了去。

  ……

  黎皎皎將戚復安置在了離自己家不遠的小院子,這院子是黎皎皎母親給她的,沒有太多人知道。

  「這院子,我暫時借給你住。」黎皎皎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他肩胛骨到胸口、再到四肢四處都是上寸深的刀傷,她乾脆別過臉去,「等你傷好了,記得還我房租。」

  戚復站在夜色里,看著少女撲棱忽閃的眼睫。

  明明是個看得清他不是什麼好人,卻還是這樣心軟,當真……可笑。

  戚復心頭輕嗤,垂下眼不看黎皎皎了。

  面前燈籠火光忽地一閃,原本還避他如蛇蠍的少女走來,踮起腳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溫熱帶著梅香的呼吸灑在他額頭,「發燒了。」

  戚復脊背一僵,下意識反擊的動作都被他強行按捺住。

  黎皎皎記得,上輩子的戚復就發燒了。

  而且持續高熱退不下去,險些命喪於此,那還是她請了大夫的前提下。

  救他,還是不救他?

  黎皎皎微微皺眉,有些舉棋不定。忽然,她抬眼看向戚復,將放在他額頭的手放在他肩頭,問他,「若是我救了你,你會殺了我嗎?」

  戚復瞳仁很黑,深沉如一層黑霧掩蓋了所有情緒。

  「不會。」他看向黎皎皎,回答得很乾脆,「我不會殺你。」

  黎清逸沒有礙他的道,他既然要殺了黎清逸,那自然也不至於浪費時間也來殺了黎皎皎。

  「那若是你和我分別,再見時你不知道我在哪,會不會放任手下的人殺了我?」黎皎皎皺起眉頭,死亡並不是種好過的經歷,尤其是死亡前的掙扎與絕望。

  少年呼出來的氣息都灼熱滾燙,他的瞳仁又滲出血霧,蒙在眼底,「會。」

  黎皎皎心頭如有一根弦,啪地斷掉了。

  她後退一步,長長吐出一口氣來,其實她一直以為自己在戚復心中是有一些分量的。所以死前,發現殺她的極有可能是他的人,黎皎皎會覺得憤懣委屈。

  紫蘇上前扶住黎皎皎,「五娘子?」

  黎皎皎轉過身,毫不猶豫地朝外走去,步履匆忙得險些被絆倒。

  戚複眼前又被血霧糊住,逐漸模糊,眼前一切都成了被紅色暈開的影子。鮮血順著眼窩流下來,他抹掉一點,皺了皺眉,不明白這位嬌小姐怎麼就生氣了。

  他渾身都是創口,鮮血一直流到如今再也流不出來,站在雪地里沒有力氣追過去。

  但他還是嘗試往前走了一步。

  然後哐當一下子,摔在了雪地里,嘔出一大口鮮血來,戚復癱在雪地里乾脆等死算了。

  他已經很努力地消除這位嬌小姐的戒備,可她還是不打算救他。不過也算不得什麼,世人想要他死才是尋常,能不朝他捅刀子已經是很仁善了。

  ——若是一見面,她那一刀准一點,讓他少被活著折磨那麼久也是另一種仁善。

  樹梢上的雀鳥歪著腦袋,饒有趣味地打量快要死掉的戚復。

  黎皎皎猛然頓住腳步,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或許戚復也和當年父兄的死有關。除了和父兄一起守城的謝家,還有攻城的戚復,都有可能和這件事相關。

  她不能直接殺了戚復,這樣線索可能直接斷了。

  「去找郎中。」黎皎皎出聲道。

  她提起淺黃的裙擺,繡鞋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朝著戚復快步走過去。半死不活的戚復蜷縮在地上,身下和唇邊都是結冰的血,他弓起的脊骨是一道一道的痕迹,瘦得如一把骨頭。

  究竟是過得有多凄慘,才這樣沒有半分人樣。

  「堅持住。」黎皎皎將他扶起來,帶入房間。

  戚複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一陣發黑一陣發紅,只有聽覺和觸覺格外敏銳。少女溫熱的手握住他的手,黎皎皎衣襟上淺淡的梅香散開,踩著積雪時,便如行走在梅林中。

  他指尖微顫,鬼使神差,抓緊了黎皎皎的手。

  黎皎皎側目,戚復的手指修長有力,卻生著一層薄繭,冰涼而粗糲。

  「你叫什麼?」她忽然問道。

  少年的表情茫然了一瞬間,隨即彎了彎滿是鮮血的唇角,側目朝她看來時的眸子並無神采,「我叫十四。」

  「十四?」黎皎皎咀嚼了一遍這兩個字,怎麼會有人叫數字呢,即便是以示親昵,也是帶上姓稱呼排行,「你在家中行十四?」

  上輩子的戚復沉默寡言,她也只是順手救人,並沒有問過戚復的姓名來歷。

  戚復似乎是聽到了什麼笑話似的,「不是,這是編號。」

  黎皎皎將他放在榻上,沉默著抽出帕子,擦掉他唇角源源不斷溢出的黑血,好一會兒才輕聲道:「你若是不願意告訴我本名的話,也無妨。」

  少年眼底血色濃稠,他漫不經心地眨掉一點血跡,「小姐若是知道了,日後難免會被人……殺人滅口。」

  說完,他頑劣地彎了彎唇角。

  黎皎皎有些無言以對,只覺得他有點可惡,「嘴這樣毒,小心可別把自己毒死了。」不過是個名字罷了,不告訴她就不告訴,反正她又不是不知道。

  「小姐……可以叫我戚復。」他忽然道。

  黎皎皎眼皮一跳,看向他。

  血跡從他眼角流到太陽穴,沒入鬢髮,他面上仍無半點痛色,只是咳出一口血來,解釋道:「復七十四。」

  他的嗓音很啞,幾乎說幾個字便被淤血嗆到。

  戚復大概是什麼都看不到,眼神是散的,靠在陳舊的褥子上,渾身血都要流盡了,身軀被刀劍砍得破破爛爛,他卻忽然彎起唇角,面朝黎皎皎。

  「你……很好奇?」

  「我不好奇。」黎皎皎皺眉反駁,她眼見著戚復的面色越來越白,呼吸越來越急促,心頭莫名有些慌亂,「……你怎麼了?」

  戚複眼睫顫了顫,血液滲滿整個眼睛,他卻掙扎著閉眼,不再說話。

  黎皎皎有種不好的預感,她伸手探了探戚復的額頭,果然灼熱得誇張,恰好此時外頭傳來匆匆腳步聲,是郎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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