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選擇

  追殺他的人甚至闖入她的宅院,換成任何人,都會害怕遠離他這樣的人。

  何況,這位嬌小姐怕血怕死人得這樣明顯。

  戚復緩慢地從地上坐起來,咬開藥囊,塞入口中咽下去。強行吊住性命的藥粉用料剛猛,入口便帶著難以言說的刺激氣味,他卻眉都不皺地咽下去。

  刮骨般的毒效自喉口散開,猶如撕破渾身經脈皮肉般劇痛。

  門被人嘎吱一聲推開,黎皎皎去而復返,瞧見坐在地上的戚復,眉眼稍霽。她捧著瓶瓶罐罐,拎著裙擺過來蹲在他面前,取出丸藥塞入他口中。

  「是救命的。」黎皎皎蒼白的唇被咬得破了皮,她自己毫無覺察,「屋子裡有死人,我不敢驚動其餘人,所以只拿了葯來。」

  戚複眼睫微顫,抬眼來看她。

  黎皎皎不明所以,但是瞧見他失去血色的臉色好了些,稍稍寬心,「怎麼了?」

  「黎小姐,若是還有人來殺我,我無力救你。」戚復說話的語速有些慢,微啞的嗓音里透著點嘲諷,「你不是個蠢人。」

  既然不蠢,就該及時和他撇清關係。

  黎皎皎微微抿唇,沒有回答他,只是伸手扯開戚復的領口,將藥粉倒在傷口上。少年的軀體清瘦得過分,上頭疊著一層一層的刀傷劍傷暗器傷,乍一眼看上去十分可怖。

  在胸口的血窟窿幾乎劈開一小半胸膛,皮肉翻卷,可見森白肋骨。

  只一眼,黎皎皎喉間隱隱作嘔,她死死皺眉忍住這股衝動,咬唇將不同的藥粉撒上去,然後笨拙地一圈一圈包紮。

  「你也不是個蠢人。」黎皎皎動作很輕,但抬臉瞪了戚復一眼,「聰明人也不該在這時候陰陽怪氣。」

  戚復悶笑了聲,清瘦的胸膛微微起伏。

  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自己疼痛到幾乎停止跳動的心臟,猛地震了一下,以至於連指骨都微微發麻,想要捏緊黎皎皎的脖頸,質問她為什麼要幫他。

  但可惜,他沒有這個力氣了。

  黎皎皎包紮得很不熟練,但也並沒有掉鏈子,勉勉強強將傷口裹住,出血果然少了不少。她滿手都是血,衣服裙子上也全都血跡,不免有些狼狽。

  「還會有人來殺你嗎?」黎皎皎跪坐在地上,問他。

  戚復似乎思考了一瞬間,「會。」他唇邊含了一點冷漠的笑意,「除非我死。」

  上輩子黎皎皎直接把戚復帶回了家,黎家不僅有爵位,更是官列六部,就算是在朝野中,都未必有多少人敢隨意得罪。

  「誰要殺你?」黎皎皎道。

  少年垂下眼,並不回答她。

  他身上濃重的血腥味兒熏得黎皎皎實在難受,她還想說話,卻不由自主地側身乾嘔一聲。戚復沉默看著面色慘白的黎皎皎,掃了一眼窗外。

  窗外的雀鳥歪著腦袋,撲棱了一下翅膀。

  「黎小姐……趁現在,逃吧。」戚復靠在柜子上,雪白衣襟被血浸透,他的氣質卻乾淨清冷得如一隻蒙垢的明珠。

  暗器破空而來,黎皎皎被戚復拉了一把,跌入他懷裡。

  黎皎皎撞在他傷口上,戚復沒有出聲,卻本能地肌肉緊繃了一霎。黎皎皎攀住他肩頭,鬼使神差間,有什麼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白月樓,對不對?」

  戚復摩挲黎皎皎脆弱的脖頸,少女卻好似不害怕,她伸手摟住戚復的腰,在他耳邊道:「現在只有我能救你,你應該也知道吧。」

  小姑娘仰起臉,面容有一點狡黠的得意。

  「比我想的還要聰明一點。」戚復鬆開握著她脖頸的手,抱住黎皎皎,起身避開了第二道暗器。

  她的腰細得過分,戚復摟在懷裡,懷疑自己再用力一點便會折斷。他不得已扣住黎皎皎的腋窩,將她夾在身前,閃身朝外而去。

  少女穿著層疊華貴的裙擺,被劍氣帶動的風吹得揚起來。戚複眼前蒙著血霧,也覺得那道輪廓很優美,不由輕笑了聲,「黎小姐,等會不要大喊大叫。」

  「我才不是那種——」

  話音未落,戚復勾住樹梢,一躍而起,捏碎樹梢的雀鳥。

  血霧迸濺而出,黎皎皎幾乎被他帶到比樹頂還高的位置,不由驚呼出聲。

  「不是那種大喊大叫、會拖後腿的人?」

  黎皎皎不想說話。

  但她的沉默大概取悅了戚復,少年手中的軟劍刺出,血液濺到黎皎皎臉上。他伸手把黎皎皎的腦袋往下一按,翻身躍出小院,跳上綁在樹下的馬車上。

  「去平西侯府的後門。」黎皎皎提醒道。

  戚復抱著黎皎皎,懷裡滿是她身上的寒梅味兒,幾乎蓋掉了一點習以為常的血腥味。他眉頭微皺,側目看向懷裡的人,有些疑惑。

  黎皎皎救他的動機,到底是什麼?

  馬車一路狂奔,一直進入小巷子,果然後門是虛掩著的。

  他推開門,卻並未進去,反而靠在青苔叢生的矮牆外垂眼瞧著黎皎皎,「黎小姐,一別兩寬,此後可莫要沾染髒了自己羅裙的壞事。」

  少年眼尾狹長,陰鬱的眸子似笑非笑,莫名有些寥落。

  黎皎皎一愣,猛地回頭。

  一路顛簸得厲害,戚復的衣襟都在淅瀝流血,在他腳底匯聚成一小灘。他墨發凌亂披散,垂在銳利蒼白的下頜處,慘白的唇角彎起一抹弧度,眼底卻半點笑意都沒有。

  「你不進去?」黎皎皎問他。

  少年面色溫和清淡,陰鬱的眸子有些不聚焦,發紅的眼尾處蓄著幾滴血珠,「便不再多欠黎小姐幾條命了。」

  戚復淡淡回答,單薄清瘦的脊背卻滿是寂寥。

  黎皎皎微微咬唇,然後乾脆利落地一把抓住戚復的衣襟,將人往裡一推,這才開口,「別費口舌了,沒時間磨嘰。」

  大概是傷得太重,戚復一推就倒,栽入黎家後院。

  黎皎皎撿起藏起來的門插,將後門關上,這才鬆了口氣。

  戚復咳出一口淤血,伸手抓住黎皎皎的手腕,眼尾一掃,低聲道,「他們快要來了。」話音剛落,他便攬住黎皎皎的腰,掠過院內矮牆朝著有人的位置而去。

  「你剛剛……是不是又是故意的?」後知後覺的黎皎皎輕聲問道。

  少年帶她翻入小院內,四周守著丫鬟婆子,明顯是白月樓的人不敢來的地方。

  戚復鬆開手,「你猜。」

  黎皎皎哼了聲,倒是沒有生氣,她伸手摸了摸戚復的胸口,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源源不斷湧出來。昨日才半死不活,今日又受了這樣的重傷,他竟然還能跑那麼遠。

  她從袖子里取出一顆藥丸,遞給戚復,「吃了,止血保命的。」

  「浪費。」戚復道。

  黎皎皎不明所以,抬眼看他。

  少年坐在積雪斑駁的花圃內,眼睫上浮著一層血,他微微抿唇,抽出腰間的軟劍遞給黎皎皎。戚復心情似乎不錯,只是渾身都在發抖,面色白得幾乎泛青。

  這顯然不是個好兆頭。

  「白月樓決定提前對你的父親下手,今日夜裡,他必死無疑。」戚復道。

  黎皎皎微微一愣,上輩子她救戚復沒繞這麼大的彎子,自然也不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讓白月樓決定提起對自己阿爹下手了。

  不過明日夜裡的話,她也來不及找沈樾了。

  她彎腰,「還有呢?」

  「還有?」少年微微側目,似乎覺得有點好笑,「你拿我的劍去,告訴他們我死在你的手裡,他們或許會手下留情。」

  黎皎皎思索了片刻,搖搖頭。

  「我不信你,也不信他們。」黎皎皎將藥丸塞入戚復口中。

  她摸了摸戚復的手心,發現他渾身都以很快的速度涼下來。黎皎皎不敢浪費時間,起身朝外走去,顧不得儀態提著裙子小跑。

  戚復窩在雪地里,側耳聽叮咚的環佩脆響。

  察覺到少女徹底遠去,他唇邊的笑意才徹底散去,漆黑陰翳的眼茫然看著四周,拂過腕間短刃,比劃向自己的胸口,卻皺了皺眉。

  倒是不太想死了。

  這世間,除了殺戮,還是有些有意思的東西的。

  黎皎皎很快找來了大夫,將戚復搬到下人居住的小院,處理傷口止血之後,大夫才輕聲道:「回天乏力,必死無疑。」

  她昨日聽見大夫也是這麼說的。

  「儘力診治。」黎皎皎道。

  大夫搖搖頭,「醫無可醫,只能等死。」他看了一眼戚復,感嘆道,「老夫也是第一次瞧見,內傷外傷這樣嚴重,還吊著一口氣的人。」

  黎皎皎心想,他不僅吊著一口氣,還帶著她繞了一條街躲避了追殺呢。

  「你想想辦法。」黎皎皎固執地看著大夫,「醫者如何能這樣說呢?」

  大概是不想打擊黎皎皎,大夫當真寫了幾個方子,給戚復扎了幾針,又將他的傷口細緻地處理了一遍,如此作罷才離去。

  黎皎皎坐在房間內,心亂如麻。

  戚復說,今日白月樓便要對阿爹下手,她就算是和沈樾很熟,能直接去找他也未必能來得及帶沈樾出城。可她絕無可能什麼都不做,目睹上輩子見過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紅蓼急匆匆進來,瞧見滿身是血的黎皎皎,嚇得尖叫了一聲。

  「五……五娘子。」

  黎皎皎回過神,她對紅蓼招手,「帶我去更衣,我要去見沈二娘子。」

  紅蓼連忙扶住黎皎皎,黎皎皎起身要走,卻被什麼拉得一個踉蹌。她回過頭,瞧見戚複眼睫微顫,漆黑的瞳仁瞧著她,「……帶上我的劍。」

  黎皎皎有些心急,「我不殺你。」

  且不說殺了戚復能不能保住阿爹,他都護著她安全回來了,這時候她怎麼可能下得去手。

  黎皎皎也只是個住在後宅的世家貴女,握著匕首去殺戚復的所有勇氣,都來源於上輩子家人和自己的慘死,並非是她當真心如鐵石堅不可摧。

  「……去枕流居,找陳掌柜。」戚複眼角流出鮮血,唇角溢出大口的鮮血,他眉頭平整,只嗓音帶著輕微的顫抖,「今晚白壁山,可取……十四的命。」

  黎皎皎腳步一頓。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戚復,眼睫微顫,「白壁山,和鶴山隔著一整個京都城。」

  戚復拿自己的命來換阿爹的命,他到底在想什麼?黎皎皎只覺得他是個瘋子,一個難以理解的瘋子,卻又叫人難以不去探究敬佩他。

  迎著她的目光,戚復眨掉眼底一層血霧。

  檐外冰棱倒掛,滴滴答答落下雪水。

  少女眉眼皎潔,安靜溫和地看著他,櫻草黃的小襖被血染得斑駁,襯得她面頰皎白如玉。她伸手抓住他的手,暖意順著脈絡,四肢百骸地往心臟灌。

  復似乎想笑,唇角卻有些僵硬地彎不起來,陰鷙而冷漠的眸子沒了笑意掩蓋,顯得陰鬱病態,「換黎小姐……年年清明的一疊紙錢。」

  若他化為一具白骨,便無法瞧見這麼乾淨的小姑娘,如何一點一點被世道拉入泥潭裡去了。

  若她來給他墳前,讓他瞧一瞧,倒是不錯。

  黎皎皎當然不知道戚復的想法。

  她沒料到戚復這種瘋子還會擔心自己在陰曹地府沒錢花,不由開口道:「這你倒是不必擔心,紙錢我還是燒得起的。」

  紅蓼:「……」只有她覺得這對話很詭異嗎。

  戚復笑得胸腔微微起伏,連發青的面色都恢復了一點血色,鮮血卻從口鼻眼耳溢出。他卻絲毫不在意,推出腰間的軟劍,骨節修長的手白得幾乎透明。

  「我未必會死。」少年合上眼,咳出大口大口的血,「他們手裡有解藥。」

  第一任大夫曾和黎皎皎細說過,戚復的眼睛便是中毒導致的,但是這毒大概是內服加外用。她雖然及時洗去他眼睛里的毒,但體內的毒還殘留,會導致戚復的眼睛無法好全。

  但她從未往其他方面想過。

  黎皎皎跪坐在床前,看了一眼天色,眉頭緊皺,「……可我不太相信你。」

  少年眼睫微顫,睜開被鮮血盈滿的眼,兩人在床沿靠得很近。戚復伸手摸索了一會,將軟劍塞入她手裡,手裡鮮血淋漓:「你別無選擇。」

  這句話似乎耗盡了戚復所有力氣,他眼睫垂下去,再沒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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