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好人
「紫凌香雖然獨特,卻不甚珍貴,本宮給你賞些閨閣小娘子喜歡的玩意兒。」皇後面色溫和,卻拒絕了黎皎皎,掃了一眼謝蓉。
皇後身后的忍冬嬤嬤上前,「將謝二娘子拉下去,杖責六十。」
大家都安靜下來,杖責六十,等於要謝蓉的性命。雖然黎皎皎險些被推進水裡,卻也不至於就要謝蓉的性命,皇后這是擺明了想拉攏黎家。
黎皎皎上前,「臣女願意原諒謝二娘子,但求一點紫凌香,還望娘娘成全。」
皇后垂眼,有些不解地看向黎皎皎,卻還是道:「稍後我讓忍冬給你取一些。」
黎皎皎鬆了口氣,她想起戚復說的,那些小蟲子會咬破他的身體,最後身體潰爛流膿。若是那樣的話,實在是太過於可怕,又太過於令人絕望了。
平心而論,戚復長得很好看。
戚復的身量與面貌都有些青澀,卻恰到好處的清澈單薄,是少年人才有的俊朗秀氣。
若是這樣好看的一個人變成那樣,未免殘酷。黎皎皎躬身,對著皇後行禮,「臣女多謝皇後娘娘。」
劉氏開口道:「是臣婦沒教好,才這般不知進退。」她瞧了黎皎皎一眼,對著皇后歉意道,「本就是她攪擾了娘娘宮裡的清靜。」
「無妨,許多年沒見過這般進退得宜的小娘子了。」
眾人沒有在這件事上多議論,畢竟明顯是會讓慎寧侯府難堪的。
秦王自然而然地朝著皇後走去,跟在他身後的趙撫辭經過黎皎皎時,腳步微頓。黎皎皎記得他剛剛看過來的目光,心下隱隱微妙,有種本能的忌憚。
於是她後退了一步。
對方卻撿起地上的披帛,交給紫蘇,低低道:「黎小姐若是好奇,不妨去問一問枕流居的陳掌柜?」
在一瞬間,黎皎皎只覺得背後汗毛倒豎。
趙撫辭知道白月樓,也目睹了她和謝蓉說的話。
她沒有說話,自顧自從紫蘇手裡接過披帛,挽在手臂上。然後緩步跟上劉氏,心頭卻在想,鄭國公府在這件事里,又扮演了一個什麼樣的角色。
一上午,黎皎皎都有些心不在焉。
黎伊伊卻被各家夫人拉著聊天,明顯是替她找一戶人家,主動幫皇后解決掉小麻煩。
回家時,黎皎皎沒有和劉氏一起。
她單獨馬車出去了一趟,因為心情不太好,黎皎皎戴了冪離逛了會兒。如今的京都還很繁華,大部分人臉上都沒有生離死別的惶然感,攤販們吆喝著走街串巷。
黎皎皎看到有賣糖葫蘆的,小時候阿兄偷偷給她吃過,後來阿娘知道了,便不許她吃。
說很臟,會吃壞肚子。
「我想要兩串。」黎皎皎輕聲道,給小販六個銅板,將糖葫蘆接過來。
小販瞧了眼黎皎皎的打扮,恭敬地送過來,「昨夜新做的,新鮮著呢。」
黎皎皎將糖葫蘆收好,又瞧見賣蜜餞兒的,她腳步輕盈,快步走進去,「每樣都來一點兒,給我包好,我帶回家去。」
加了那麼一點點糖的薑茶其實一點也不甜,糖葫蘆和蜜餞兒,才是真的甜。
戚復靠在馬車后,饒有趣味地看著小姑娘買零嘴兒,竟然這麼饞,什麼都要嘗。
買好蜜餞,黎皎皎才轉而去了枕流居。
她本來是真的想問一問陳掌柜的,但是進來了,卻有些遲疑。白月樓涉及的東西太過複雜,陳掌柜也未必是什麼好人,若是她問了反倒是讓對方盯上她了,反而不好。
黎皎皎這樣想著,反而回了家。
出去一趟,反而是什麼都沒做,只給戚復買了吃的。
她進了院子,將紫蘇打發走,敲了敲窗欞,輕聲道:「戚復。」
少年躍下來,坐在窗沿上,俯身答應了聲,「我在。」
他大概沒有男女之別的觀念,衣襟幾乎蹭到黎皎皎臉上,俯身的姿態像是要矮下身抱她一樣。黎皎皎從他身上聞見淡淡的血腥味,還有藥草的苦澀香味,她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戚復伸手,拽住黎皎皎的衣襟。
「是你叫我的。」戚復道。
黎皎皎臉頰有點燙,她眼睫毛顫了一下,「你離我太近了,不禮貌。」
少年便鬆開了手,似乎很好說話。但是還沒等黎皎皎反應過來,他袖口便刺出一道薄刃,冷白的光滑過黎皎皎細嫩的脖頸,他溫和地收回刀刃,「這才是不禮貌。」
黎皎皎只好沉默了一下。
那他對她可真是太禮貌了。
戚復看見黎皎皎有點無奈又懶得生氣的樣子,唇角翹了一下。他懶散地坐在床沿上,如棲息在汀州上優雅輕盈的水鳥,「黎小姐,做什麼?」
「給你帶了好吃的。」黎皎皎笑了一下。
她笑起來很好看,月牙一樣的眼底盛滿碎光,月華般溫柔皎潔。
戚復仍看著她,幽深的眸子有種難以言說的純澈,他將薄刃收起來,沒有說話。
黎皎皎將蜜餞和糖葫蘆全都打開,塞給他一支糖葫蘆,自己小口咬下一塊脆脆的冰糖,「很好吃的,甜甜的,不過我們要快點吃掉,否則我阿娘知道了會讓紫蘇丟掉。」
「給我買的?」戚復挑眉。
黎皎皎點頭。
少年有點不高興似的,「好幼稚。」
黎皎皎皺眉,她哼了聲,「你吃過嗎?」
少年滿不情願地回答,「沒有。」但是都是小孩子才吃的。
「嘗一口。」黎皎皎將他不收的糖葫蘆舉高,幾乎湊到他唇邊,她明明覺得戚復也很幼稚,動不動就想靠殺人解決事情,「戚大殺手。」
戚復接過來,咬下半顆山楂,眉頭皺起,「酸。」
但他沒有吐出來,嚼了幾口咽下去,餘味是綿長的甜和微微的酸,不討厭,反倒讓人想要再吃一口。
「你果然喜歡吃甜的。」黎皎皎其實也喜歡吃甜的,但是小時候長了顆蛀牙,阿娘怕以後影響相貌,便不許她吃糖了,「這些蜜餞兒,也很甜。」
戚復微微一愣,看向黎皎皎。
從沒有人在意過他喜歡吃什麼,嚴格來說,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歡吃什麼,喜歡做什麼。
這種感覺很微妙,他垂下眼,又咬了一口糖葫蘆。
黎皎皎坐在小凳子上,她偷瞧了一眼戚復。她雖然沒有問陳掌柜謝家和白月樓的關係,卻和陳掌柜打聽了戚復的事情,現下心情有些複雜。
「我聽她們說,你險些被謝蓉推下水?」戚復道。
黎皎皎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戚復為什麼知道這件事,但是對方絲毫不覺得自己知道這件事不太正常。
「結果,你為了求一點紫凌香,沒有讓皇后殺她?」少年似乎很不高興。
黎皎皎點點頭,「紫凌香能救你的命。」何況,殺謝蓉雖然暢快,但是若是借了皇后的手,反倒是讓黎家平白無故和皇后綁在了一起。
戚復不說話,沉默著擦拭劍刃。
他忽然抬起眼,眸中暗色在一瞬間翻湧而過,唇角浮起一點冰冷的弧度。戚復斜倚在窗邊,如一把純粹而冷淡的劍,卻用很溫和的語調問道:「黎小姐,她要殺你,你只想著我沒有紫凌香會死?」
黎皎皎抱著軟綿綿的小老虎,側目看他一眼,「我今日和陳掌柜說了幾句話。」
「什麼?」戚復依舊溫和反問,眉眼間卻已經有點戾氣了。
黎皎皎從桌子底下抽出瓶瓶罐罐,沒有回答他的話。戚復被白月樓帶走時,已經七歲了,他想要逃,於是樓主將鎖鏈貫穿他的琵琶骨,將他囚禁在漆黑的水牢內足足兩個月。
破掉的肩膀生出蛆蟲,腐肉被鎖鏈磨得到處都是。
皮膚被髒水浸得破裂,蛇鼠鑽到他身上,戚復奄奄一息著被馴服,一直到十四歲之前琵琶骨都綁著鎖鏈。
他在地牢里被訓練了七年,一直到能力出色到再也沒有訓練的必要,才正式成為一個殺手。這些就是陳掌柜向她透露的一點,有關於戚復的秘密。
「別當殺手了。」黎皎皎有說了一次,她抬眼看戚復,「我給了你活下去的機會,你就當重新選擇一次活著的方式。」
戚複眼底投射了一道日光,他似乎被刺到,微微眯眼。
「黎小姐,他們要殺我。」
這句話說得非常客觀冷漠,戚復屈起指骨,衣襟內傷疤縱橫入骨。
黎皎皎仰起臉,「我沒有說你殺人就是錯的呀。」她托著腮,「我只是覺得,他們都欺負你,他們不是好人,不要和他們在一起待著了。」
戚復臉上閃過一絲的茫然。
他以為這個嬌小姐會哭哭啼啼告訴她,殺人是不對的,不要當個骯髒噁心的殺手了,當殺手是不好的。
他實在不明白,怎麼會有人明明要來殺他,結果卻寧可放過仇人也要給他拿救命的葯。可這件事發生在黎皎皎身上,又不太古怪,因為她似乎本就坦蕩得過分了些。
「黎小姐,我也不是好人。」
戚復低聲道,幾乎要諷笑出聲,他滿手都是無辜之人的鮮血,為了活下去不擇手段,就連對她都不知道起過多少次殺心。
包括現在,他厭惡這種近乎是被可憐的姿態。
想殺了她,她憑什麼可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