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告別

  他的劍尚未出鞘,面前的少女伸手握住他的袖子,笑了笑。

  「你記不記得,你救了我一次,救了我阿爹一次。」黎皎皎的嗓音很輕,「你對於我來說,算得上是個好人的。」

  太近了。

  戚復下意識想離她遠一點,另一重意識卻又是叫她近一點。

  不怕他,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東郭先生與狼,農夫與蛇。」他靠在窗口,咬下一顆糖葫蘆,唇角掛著一點紅的糖渣,「你怎知,我只是局勢所限,被迫討好於你,等恢復過來便反咬一口。」

  黎皎皎好像認真思考了一下這件事的可能性。

  「那沒辦法了。」她搖搖頭,也吃了顆杏脯,「這得看你想怎麼做,與我無關。」

  戚復覺得心口有點燥,像是有股蓬勃的殺意,卻又與殺意不一樣。若是殺意,他應當是指尖發顫著,興奮而激動地一劍刺破她的喉嚨。

  而不是伸出手扣緊她,關起來鎖起來,狠狠將她欺負哭。

  「一個滿身鮮血的殺手,竟然勞黎小姐這般諄諄教導,我是不是肝腦塗地——」他眼尾挑起,不去看黎皎皎。

  一瞬間,他眼前好像閃過刀光劍影,水牢里的鎖鏈被老鼠攀爬,他被人追殺時栽倒在爛水溝里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看見天上明月高懸。

  黎皎皎覺得他說話可真討厭。

  她撿起一顆杏脯,對著戚復的腦袋砸過去,「戚復,你也好幼稚啊。」

  戚復恰好回頭,杏脯砸在他的額頭上,不疼。

  少年沉默下來,眼睫上浮著細細的血珠,將心尖的癢意壓下去。做什麼非要對他這麼好呢,他這種自私冷血的人,早日死在刀光劍影的夜色里,還是一種解脫。

  「黎小姐,我會幫你的。」他說。

  黎皎皎擰眉,她想砸開戚復的核桃仁看一看,裡面長的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但是黎皎皎有點氣,不想說話。她霍然起身,隨手翻起一本書,想隨便做點什麼不要這麼一本正經和他說話好了,省得被他奇怪的思考方式氣到。

  黎皎皎隨便翻了幾頁,又覺得撂著人不太禮貌,「我不需要你幫我什麼,我只是覺得你很好,希望你以後平安順遂一些。」

  戚復漆黑的眸子里失去那點笑意的偽裝,顯得陰鬱而死寂,失神得很明顯。

  從未有人說他好。

  更從未有人說希望他過得好。

  他們都希望他死掉,又怕他死得太過於輕鬆簡單,無法再榨取掉更多的利益。這樣的人生,活著痛苦無趣,死了又覺得不平。

  「我希望你好。」黎皎皎道。

  但是黎皎皎沒有等到戚復的回答,少年眼睫垂下,藏住了眼底的情緒。輕而易舉躍出窗外,不知道去了哪裡,反正黎皎皎是看不到他在哪了。

  ……

  京都城外,水雲居。

  戚復推開門,老舊的木板門咯吱了聲,坐在樓上吃藥的中年人放下藥碗,溫聲道:「十四,這些日子都去哪裡了?」

  「在京都。」他面上沒什麼神色,幾步上了樓。

  「還有些時日便要過年了,京都的布防必然會加重。」他給戚復倒了碗茶水,咳了幾聲,「你若還不動手殺了黎清逸,再拖下去,這個任務怕是會失敗。」

  少年穿了件乾淨的白衫,隨意坐在中年人對面。

  「不會失敗。」戚復道。

  中年人笑了笑,很慈祥地伸手握住戚復的手腕,給他把了下脈,「唔,這麼重的傷,竟然叫你緩過來了,看來黎家那小娘子頗為捨得給你用好葯。」

  戚復霍然抬眼,目光猶如利刃。

  中年人卻擺了擺手,身後侍立的僕從下去,帶上來一個面容憔悴的老婦人。

  婦人瞧見戚復,嘴唇囁嚅了下,動作發顫,渾濁的眼裡含了點慈祥的淚意,「小郎,我這些日子都好。」

  戚復唇邊那點冰冷的笑意徹底散去,他看向中年人,「樓主,我說過,不要拿阿嬤來威脅我。」

  「這麼凶做什麼。」樓主笑意不變,卻捂唇咳嗽得越來越厲害,面色如金紙,「世家貴族的小娘子救你,就像是救助一隻小狗小貓,指望著你感恩戴德卑躬屈膝,她心裡受用罷了。不如聽我的話,接手白月樓,給你阿嬤好好養老。」

  少年面色很冷,陰鬱的眸子黑如點漆,「我的私事,不牢樓主挂念。」

  中年人搖了搖頭,似有些嘆息。

  老婦人上前,拉著戚復的袖子想捋起來看看,卻被戚復握住了手,她眼淚便落下來,「是不是有是滿身的傷,才不敢給我瞧?」

  戚復沒做聲,只眉頭緊蹙。

  「小郎,阿嬤年紀大了,你若是能離開,儘管離開,阿嬤不想當你的拖累。」老婦人壓低了聲音,顫顫巍巍道。

  戚復掃了一眼中年人,「我今日便會回來。」

  對方咳了聲,點了點頭。侍從帶著老婦人離開,四周寂靜無聲,只剩下戚復和中年人。

  「黎清逸必須死。」樓主看向戚復,面色多了幾分慈祥,「十四,若是你當真要離開白月樓,即便我不多做計較,彎鉤也絕不可能放過你。」

  老樓主命不久矣,白月樓內眾人早已蠢蠢欲動。

  殺手排行榜的榜一彎鉤,在第一的位置穩坐三年之久,對新樓主之位虎視眈眈。如今老樓主還在,便和數位排行前幾的兄弟一起追殺戚復。

  少年指尖拂過冰冷的劍刃,他目光里有一瞬間的惘然。

  「我會保護好阿嬤。」戚復淡淡道。

  阿嬤拼了一條命,帶他從絕境里逃出來,為了救他甚至搭進去一家人的性命。這些年,因為他而被當成人質扣押在白月樓,沒有片刻自由。

  老樓主點點頭,「你知道便好,我如今壓不住彎鉤了。上次你被他們圍攻,不也險些喪命?」他喝了一碗苦藥,微微嘆息,「只有殺了黎清逸,從我手裡接手樓主之位,你和你阿嬤才能活下去。」

  戚復坐在天窗下,沒有說話。

  但樓主知道,他別無選擇。

  白月樓數百殺手,單拿出來每一個,都足以以一當十。何況彎鉤在殺手排行榜第一穩居多年,身後跟著他的,都是白月樓最精銳的一批。

  想要死一個排行十四年齡十五的戚復,輕而易舉。

  若非是……他也只會將白月樓傳給彎鉤,而非尚且未曾成長起來的十四。

  在次間的侍從輕聲退下,將剛剛聽到的話粗略寫成信,塞入報信的雀鳥身上,眨眼間便撲棱著遠遠飛走了,一直落在城內的一處小院中。

  彎鉤伸手,接住飛來的雀鳥。

  「老東西竟還覺得,自己能護得住十四。」他輕嗤了聲,隨手碾碎信紙,「黎清逸和十四的命,都是我的。」

  門外響起敲門聲,「老大,謝家人求見。」

  彎鉤眸色狠戾,亮得驚人。今日臘八剛過,城中四處駐軍為了防止民眾鬧事,全都極為認真。到了明日,防守便會變得寬鬆許多。

  黎家這段時間也極為警惕,在彎鉤看來,那些防守卻極為可笑。

  只要他想,輕而易舉便能找機會,一擊即中!

  明天是個絕佳的機會,殺黎清逸本就輕而易舉,在防守鬆懈時朝廷半點都不會察覺白月樓。就連後續想要翻案報復,都查不出來動手的誰,可謂是完美至極。

  至於十四……

  「我先前叫你透露消息給錦衣衛使司,可做好了?」彎鉤問道。

  侍從笑了笑,「早就透露了,朝廷早就暗中派人去調查十四,先前似乎還有一撥暗示他的人,便是朝廷派過去的。」

  無論是彎鉤,還是朝廷,一個十四都應付不了,何況還是一起追殺他。

  「讓謝家人進來吧。」彎鉤心情很不錯。

  進來的是謝家二郎謝斐,只是身後跟著一個小隨從,仔細一瞧,竟然長得和謝斐頗為相似,明顯是個扮做小廝的小娘子。

  彎鉤似笑非笑地看了謝蓉一眼,沒有點破,也沒有讓她避開。

  ……

  黎皎皎借著沈珈之手,傳了一封信給她的兄長沈樾。

  本以為沈樾不會幫這個忙,誰料當真在沈珈的帖子內應答了,黎皎皎鬆了口氣,方才收起帖子。

  夜色沉沉,檐下的燈籠被風吹得微微晃動。

  黎皎皎看了一眼樹梢,好似看到了一蓬陰影。她抿了抿唇,推了推紫蘇,「你先下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晚些時候再叫你。」

  紫蘇習慣了近來黎皎皎的神神秘秘,沒有多問。

  果然,片刻後門被人推開。

  少年裹挾一身寒意走進來,他手裡提著一隻小葉紫檀木的匣子,隨手丟在黎皎皎面前。近了些,黎皎皎才從紋路上看到隱隱的血跡,「這是什麼?」

  「我的積蓄。」他解釋了句,看到上頭的血跡,微微皺眉。

  卻還是伸手拿起來,揩掉血跡再度丟給她。

  少年臉頰上濺上了血跡,他的態度沒由來有些疏離。但是黎皎皎沒有看出來,她從小爐子上取下來一碗熱騰騰的杏仁酪,「我給你留的。」

  熱氣浮起,打濕少女的眼睫。

  她好像一道美麗又溫暖的幻象,讓人忍不住靠近,卻又明知無法據為己有。

  戚復沒說話,矮身跪坐在她對面,沉默著喝掉了一碗杏仁酪。

  她放了很多糖,很甜。

  「我以後,不會來找你了。」戚復淡淡道,抬眼看向略微發怔的黎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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