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活著
黎皎皎抱著那隻珍貴的匣子,沉默了一會兒,「若是沒有危險了,便回去吧。」
少年微微抿唇,好似她的話他不大滿意一樣。
一時之間,室內安靜得過分。
上輩子的時候,戚復是過了年,在仲春時節才走的。那時候天氣轉暖,她都換上了春衫,而戚復滿身都是各種陳年舊傷,也才剛剛診治得差不多。
「黎小姐……」
黎皎皎察覺出了點問題,她抬起臉,「一定要走嗎?若是可以,還是先留在我這裡吧。」
戚復陡然彎下腰,撲面而來的是微苦的藥草香,徹底掩蓋了他渾身的血腥氣。他穿著件單薄寬鬆的白衫,漆黑的眉眼冷冽清俊,「還有這個,也是給黎小姐的。」
他的掌心,躺著一個小罐子。
滿滿一罐子的粽子糖。
黎皎皎沒有告訴過戚復,她喜歡吃甜的。就如戚復沒有明確告訴過她,他也喜歡吃甜的一樣,這是戚復自己猜出來的。
「那你還會回來找我嗎?」黎皎皎覺得心情很複雜。
少年目光有一瞬間的失神,「或許回不來,不會再有人敢拿劍架在黎小姐脖子上了,黎小姐該慶幸的。」
黎皎皎在一瞬間,腦子裡閃過許多話。譬如說,讓他不要走,被白月樓追殺很有可能活不下來。譬如說,問他遇到了什麼事情,她能不能想辦法解決。
但是話到了最別,她還是道:「戚復,你一定要活下來。」
「我會的。」戚復道。
窗紙被北風吹得呼啦作響,黎皎皎含了一顆糖,甜意在舌尖彌散開,「那便好。」她將沒有打開的檀木匣子推給他,「既然會活著,那為什麼要把你的積蓄給我?」
總不能以後都喝西北風吧。
「不看看?」戚復屈膝坐在她面前,眉梢微挑,「殺人保密,報酬最為豐厚,便是平西侯府都未必有我能得到的珍寶。」
黎皎皎搖搖頭,「我對你唯一的要求,便是不要傷害我和我的家人。」她嘆了口氣,又塞了顆糖,「若是費盡心思錢財救治了你,你卻掉個頭殺了我和我的家人,再好的人都會傷心失望的。」
戚復悶笑起來,眉眼間有些張揚恣肆的少年氣。
「殺那麼多人,麻煩。」
對面的少女卻好似在發獃,不大開心的樣子。戚復唇邊笑意散去,眸子再度陰鬱下來,他覷著她的神色,「若你不信,我會讓你相信。」
黎皎皎笑了笑,沒有放在心上。
這世上,可真是沒有比言語更不可靠的東西了。
「紫凌香已經給你了,你可用了?」黎皎皎問道,他身體內的那些東西,實在是太過於可怕了,「若是沒有,趕緊將它們弄出來吧。」
窗外的樹枝上,雀鳥鳴喳。
戚復不耐煩地看了一眼那些催促人的玩意兒,回過頭來看黎皎皎。
他低聲道:「若是能活著,我來找黎小姐。」
少年步履如鬼魅,眨眼間便消失了。黎皎皎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不知何時,棲息在枝頭的雀鳥已經不見,院子也變得安靜了下來。
……
枕流居。
謝蓉不安地坐在包間內,捧著早已涼掉的茶水,啜了一口,「人來了嗎?」
丫鬟從門縫進來,「不曾,還沒有人進來。」
「那你再出去看著,隔半刻鐘進來通傳一句。」謝蓉面色焦急得手腳冰涼,卻還盡量裝得沉穩淡定,目送丫鬟出去才放下茶盞。
燈火忽然被風吹得一歪。
少年從屏風後走出來,手中把玩的薄刃寒光凜凜,「便是你拿著白月樓的令牌找我?」
他生得實在是過於清冷俊美,猶如一柄薄如冰刃的名劍,只一眼便能為之驚艷。謝蓉勉強回過神來,從袖口拿出令牌,「十四,我此次的命令,便是暗殺黎清逸時,殺了黎家五娘子黎皎皎。」
只要知道白月樓的人,沒有不知十四的。
若說排行第一的彎鉤是白月樓名聲最大的一塊招牌,十四便是白月樓里最銳利的一把劍,經他的手沒有殺不掉的人。
只是謝蓉沒料到,殺神般的十四,竟然是個如此年輕俊美的少年郎,她補充道:「若是需要我提供衣著和相貌,也可以。」
「不必。」戚復淡淡道。
乾淨清冽的少年彎了彎眸子,將薄刃收入袖口,「我知道了。」
謝蓉大喜,這承諾來得輕而易舉,又是她心口久久壓著的一塊石頭,反而是她熏熏然起來,「多謝你……若是你幫我殺了黎皎皎,我會給你一大筆報酬的。」
少年的笑意不達眼底,「好啊。」
一直等到十四離去,謝蓉才回過神來。
黎皎皎死了,就再也沒有拿她和黎皎皎比較,再也不必被黎皎皎壓得死死的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謝蓉吐出一口濁氣,上了回家的馬車。
暮色悄然,街道上的燈火漸次熄滅,只有斑駁的夜雪折射出瑩白的光彩。
戚復踩著積雪,步履不疾不徐,卻在眨眼間掠出好遠。街角的老人還在賣紅薯,爐子里沒多少火了,凍得老頭一個勁兒打哆嗦。
往日他是不會多看一眼的。
可沒由來的,想起那位嬌小姐總是捂得嚴嚴實實,恨不得縮在熏籠火盆便不要挪開才好。
「還剩多少,我都買了。」他從袖口倒出一把散錢,彎起全無真實笑意的眸子,問道。
老頭抬起頭,「還剩最後一個,五文錢。」
戚復丟下五個銅板,接過熱乎乎的紅薯,隨手塞入袖子里。熱氣燙得他眼睫一抖,有些不習慣這樣溫暖的東西,好一會兒才品出一點熨帖的歡喜來。
他幾步走遠,出了城。
水雲居在名義上是一處茶樓,實際上暗藏玄機,是白月樓在京都的一個據點。
戚復幾步上樓,空中飛來一支暗器。
他隨手格擋開,瞧見彎鉤坐在高出,不善地瞧著他。隨即冷哼一聲,其餘人立刻戒備起來,似乎立刻便要一涌而上,斬殺戚復。
「我找老東西。」戚復淡淡道。
可彎鉤全然沒有讓步的意思,一時之間,水雲居內氛圍緊張。
「都給我消停些。」坐在輪椅上的樓主被人推出來,瞧見了彎鉤,笑了笑,「好久不見你了,這些日子,都接了些什麼單子?」
彎鉤面色仍舊不虞,卻多少賣個面子,道:「黎清逸的命,不好取。」
戚復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往上走,數百人守在水雲居各處,兵器一觸即發。他從袖子里取出尚有餘溫的烤紅薯,丟給老樓主,眼睫上有細雪化的水珠,「我要查一查流水簿。」
在這一瞬間,兵器出鞘聲在一齊響起。
「這流水簿,只有樓主與少樓主方可觀閱。」老樓主不動聲色,「你沒有完成殺黎清逸的單子,自然無權查閱。」
彎鉤冷笑了聲,勁直抽出腰間的刀。
少年面色清淡,「明日殺了黎清逸,我便是少樓主了。」他抬眼,烏黑的瞳仁微轉看向彎鉤,三分挑釁,「今日與明日,又有什麼區別呢?」
「十四!」
彎鉤怒喝,刀如罡風撲面而來。
少年出劍,冷白劍光如虹如練。他身形快若虛影,在別人還看不清之間,震開彎鉤重如千鈞一刀。
「樓主,你覺得呢?」戚復問道。
老樓主在剝紅薯皮兒,此時剝了小半,抿了一口甜糯的紅薯肉,點了點頭,「也是,早晚都是要交給你的。」他溫和慈祥地看了彎鉤一眼,交代道,「你去取了另一半鑰匙來,我開暗室取流水簿來。」
彎鉤的面色極為難看。
可其餘蠢蠢欲動的人,都看見彎鉤的袖口緩緩流出血跡,順著刀柄滑下來。
「是,樓主。」
其餘人都微微一頓,原本緊張的氣氛像是無形中散去。彎鉤當真取來了一半的鑰匙,交給了樓主,樓主擺了擺手,「好了,都下去吧。」
等到眾人散去,老樓主的紅薯也吃得差不多了。
「倒是長大了,沒給我下毒。」樓主感慨了句,讓人推著輪椅,去開了暗室的門取出流水簿。
戚復收回劍刃,接過流水簿。
他翻開書頁,絲毫沒有好奇前面的內容,勁直翻到最後一頁。
果然,最後一頁上,寫的就是殺黎清逸的單子。
黎家既是顯貴,又是朝中中流砥柱。按道理,沒有人敢對黎家下手,一旦殺了黎家,引來的便是整個朝野的震驚,和朝廷勢力的窮追猛打。
「竟是他。」戚復眉頭微挑。
老樓主便坐在不近不遠的位置,瞧著戚復的神色,「長大了啊,竟也學會在乎一個人了。」他搖搖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西洋鍾,「明日便要出任務,便去瞧瞧你阿嬤吧。」
戚復唇角的笑意冷了些,卻沒有拒絕。
見著少年走遠,樓主自顧自嘆了口氣。
還好戚復阿嬤還在他手裡,否則看他對那小娘子的態度,怕是他不會接去殺黎清逸這單。不過,也無妨,十四殺了黎清逸,此後便再也不可能和那些黎家小娘子有什麼可能了。
戚復走入房間,「阿嬤。」
老人回過頭來,看了一眼戚復,「小郎,阿嬤給你做了幾身衣裳。」
「似是都大了些。」戚復只消看一眼,便能看出來尺寸,幾乎每一件都比上一件要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