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3035天
這寂靜的夜啊,葉落聲簌簌的,月亮也將圓滿。
兩個人在古城裡并行,像在競走。梁暮雙手插在褲袋裡,側過頭看張晨星。終於在走過第二個路口的時候開口:「準備干架去?」
「什麼?」張晨星不懂,停下來問他。
梁暮笑了:「氣哼哼的,準備去揍誰?」
「我在走路,就這速度。」張晨星又扭頭走,梁暮笑了幾聲步履如飛趕超她幾米,停下嘲笑她:「那你倒是再快點。」
「我不跟你比賽。」
不管你說什麼,張晨星不接招,梁暮跟她一直走,直至結束才打趣她:「回頭咱倆雙雙猝死。」
一個不賺錢的書店老闆,一個瀕臨破產的紀錄片導演,雙雙猝死到下頭那就是窮鬼。梁暮想。
喂流浪貓狗的張晨星頭都沒抬:「我喜歡一個人。」言外之意死也不跟你一起。
「行。」梁暮打著哈欠:「你一個人待幾天,我要出差。回見。」
張晨星再抬頭,梁暮已經走出很遠,背影都看不清。
張晨星又看帖子里那張照片,亦在頭腦中想象一個人的衰老速度究竟是怎樣的,世界上究竟有沒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這一次她沒有立即出發。
儘管照片上的女人與想象中邁入老年的母親如出一轍,但她冷靜了下來。
張晨星累了。
她很少感覺到這麼強烈的疲憊感,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每天坐在書店裡看書修書,不跟任何人接觸。
傍晚她出門去巷口買吃的,終於見到周茉口中的「主任」。
那男子穿著一身銀行工作服,斜靠在他的車上,笑著跟周茉說話,一派風流倜儻相。周茉的姿態卻像是在挨訓,仰著脖子聽他說話,甚至不停點頭,帶著一點佯裝的虔誠。
看到張晨星如遇救星,大聲喊她:「張晨星!」
張晨星接收到周茉的求救信號,走出巷口,穿過馬路,走到他們面前。
「唐主任,您說的我記住了,我明天好好寫檢討。」周茉對唐光稷擺手:「我朋友來接我,我先走了。」拉著張晨星就跑。
兩個人跑進巷子才停下來,周茉鮮少動作這麼大,此時氣喘吁吁。
「怎麼了?」張晨星問她。
「說要提升窗口形象,讓我訂一批花。我聽錯了,訂了幾個花籃。剛才訓我呢!」周茉嘿嘿一笑:「讓我寫檢討呢!」
「一年一次。」張晨星總結。
周茉工作四年,平均每年一次檢討。
「他下命令的時候就一句話,我要跑斷腿。隨口跟我一說,也沒個證據,我聽錯了不是很正常嗎?」周茉撇嘴:「那位說:但凡你動一下腦,都該知道窗口擺的不是花籃。我就說花籃也挺好看,然後他就訓我。」
張晨星聽周茉抱怨,終於停下來看她:「你說過跟領導頂嘴等同於自刎。」
「他算什麼領導?」周茉切了聲。
唐光稷剛來的時候大家都很興奮。感覺行里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年輕有為、英俊瀟洒的領導了。窗口的姑娘動員儲戶存款都比平常熱情幾分。時間長了發現這領導上班時候看著很好,下了班那就是一個「花蝴蝶」,儼然一副「吃得開」的姿態。
周茉對唐光稷帶給她的落差十分不齒,她討厭自以為是的男人。最令人討厭的卻是這男人你又躲不開,上班忙不過來,下班特意捎她一程只為訓她一頓。
「檢討書不用寫太長,也不用在晨會時候念,交給我就行。」唐光稷發來一條消息,周茉呸了聲:「瞧見沒?裝好人!那你倒是別讓我檢討啊!」
她吐了苦水后心情好一些,安靜下來后注意到張晨星情緒不對。
「你…」
「我想去廟裡住幾天。」張晨星知道周茉會擔心,就主動說:「還是從前那個。我去呆幾天。」
周茉點點頭:「去吧,山裡清凈。書店交給我和馬爺爺。」
「我可以關門。」
「別!就這點生意你就別關門了。」周茉打斷她:「馬爺爺現在最遠每天到書店,你書店如果也關門,讓他去哪兒啊?」
「好的。」
張晨星天不亮就出發,騎著她那輛破自行車。
出了城拐上一條小路,路邊樹木參天蔽日,最後一點月影和幾盞燈照著她孤獨的影子。馬上要到秋天,早晚有了涼意,微風吹起她的短髮,有很久不曾感受到的自由。
那家寺廟她去過很多次,每年會有特定的時間接受女居士帶髮修行。張晨星沒有居士證,但主持從來不攔她。只是有一次對張晨星說:「佛渡有緣人。」
周茉來看過她幾次,起初她擔心不定哪一天張晨星剃度出家,從此遊走於紅塵之外。至今這種念頭還有,卻依稀能接受在某一天看到剃度的張晨星。周茉練習過幾次,她一定會控制住自己不哭,上前擁抱找到心靈出口的張晨星。
四十多公里,張晨星下午兩點才到。
很久不這樣長途騎行,下車的時候腿像灌了鉛一樣抬不起來,把車鎖在山下的樹上,艱難爬到半山。小沙彌把她帶到房間里,修行之人住的通鋪,推開窗就能看到遠山近林,聽到鳥啼蟲鳴。山風吹動樹葉沙沙作響,一點點光從葉下透過來,打在牆上有浮光掠影。
大殿里很多人坐在蒲墊上閉目誦經,張晨星找了角落地方盤腿而坐,閉上眼睛。
她不是因為信仰,是因為清凈。
是在母親走後的第二年,她暑假回到古城,拎著點心盒子去看奶奶,而老人家閉門不見。張晨星隔著門問她:「阿婆,你不想我嗎?」
「不想。你走!」
奶奶說了很多難聽話,最令張晨星無法接受的那一句是:你媽媽去哪了你不知道?她背叛你爸爸!就連你!」
奶奶要說的話張晨星清清楚楚,她想說:就連你,也不是我們張家人。
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就是流言蜚語。
那流言蜚語有鼻子有眼,漸漸就變成了一個有輪廓的具像的人。在那個故事裡,張晨星的媽媽一早就背叛了爸爸,最終與人私奔。
那時的她剛剛十九歲,好不容易在巨大變故中活過來,僅存的親情亦是支撐她的動力之一。然而就連親情,都這樣無用。
那天的張晨星想過一了百了。一個人在那條小路上走,一心只想走到這家每年父母都帶她的寺廟裡,想向佛祖求一個答案。
此時的她坐在大殿里聽到周圍的誦經聲,一顆躁動無比的心終於安靜下來。睡前打開手機,看到梁暮發給她幾條消息:
「方老師來這裡了,你們團在搞聚會,你去嗎?」
「我猜你八成不會去,沒關係,回頭我拍給你。」
張晨星回了「不去」兩個字就關掉手機。
修行之人睡得早,房間里已經很安靜,她也閉上眼睛,聽深深淺淺的呼吸聲。
梁暮忙完工作才看到張晨星的「不去」,眉頭鎖著,向有什麼心事。一旁的蕭子朋拿過他手機看了眼又丟還給他:「嘖嘖,你還真是不死心。你這麼缺朋友啊?」
蕭子朋舉起手:「我幫你數數啊:電梯富二代梁小姐、青年畫家付小姐、鋼琴老師劉小姐,這些都等著跟你做朋友呢!怎麼,你討厭與別人平等交流?不是吧?我沒發現你是小m啊…」
蕭子朋口不擇言,在他看來梁暮對張晨星這種沒話找話的行為就是「受虐」。張晨星一句好話不跟他說,他卻跟沒事兒人似的。換個人梁公子可就不是這個態度了。梁公子管你是誰呢,敢跟他來勁分分鐘弄死你。
蕭子朋至今不懂梁暮圖什麼。他追著梁暮逼問:「你們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過往嗎?比如少男少女偷嘗禁果?」
梁暮抿唇不語,走進自己的房間,順便帶上門。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床,把行李收拾好丟到車上,在出發前去了趟書店。
只有馬爺爺在,手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茶。看到梁暮敲敲腦門:「梁暮?」
「是的,馬爺爺。張晨星呢?」
「去寺廟修行。」馬爺爺雲淡風輕一句,梁暮卻以為自己聽錯了:「去哪兒了?」
「城外的寺廟。」
「張晨星要出家?」梁暮的心驟然一沉,連帶著語氣都嚴肅幾分。
「是有這個打算…」馬爺爺喜歡逗人,說完這句看到面前的年輕人臉色沉下來:「在哪裡?」
「在城外。」
「馬爺爺。」梁暮非常認真:「請您告訴我她在哪裡?」
馬爺爺將地址寫在便條上遞給梁暮:「爺爺沒騙你,晨星隨時準備剃度。」
「她敢!她話說明白了嗎她就剃度!」梁暮說完轉身跑出去,馬爺爺身子從窗探出去,看到他風一樣消失在巷口。
年輕人這不要命的姿態太逗了,馬爺爺哧一聲笑了。
梁暮上了車開導航,蕭子朋在一邊提醒他:「兄弟,你導錯了,咱們要去杭州。」
「你自己去,我把你放在火車站。」
「?你讓我自己去面對老胡這個糙漢?」蕭子朋手捂在胸前,故作驚恐地睜大雙眼:「你確定?」
「你也該犧牲一下了。」梁暮掃他一眼:「我有事,你先去。我晚上到。」
說到做到,真把蕭子朋扔到火車站,一個人開車出城。後視鏡里蕭子朋跳著腳罵他,他一腳油門走了。
路上風景真他媽好看,但梁暮心裡一直在罵髒話。他決定見到張晨星先把她罵個狗血淋頭,再把她從寺廟裡拖出來。
出他媽什麼家?滾滾紅塵看完了嗎就要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