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3036天
車開到山下,沒有路,樹上鎖著一輛破舊自行車,梁暮認識,張晨星的。他費了好大力氣找地方停好車,徒步上山。這些年走南闖北,好像就剩下一把子力氣和滿腔理想,這山上的倒是輕鬆。也加之心裡有怒火,助長他的氣焰,令他更加健步如飛。
到了門口敲那古剎門,有僧人出來應門,對梁暮說:「今日修行,不開放燒香。」
「我找人。」梁暮說了張晨星名字,僧人又搖頭:「我們這裡都以居士相稱。」言外之意不知道您要找的這個人是誰。
梁暮又形容張晨星外貌:好看的年輕姑娘、細高身材、短頭髮、看起來脾氣不好。
僧人點頭:「我知道了。」轉身關上寺門。
梁暮在等張晨星出來的時候看到一陣風過,樹葉簌簌落下,仔細聽,還有小溪潺潺,比山下清涼,亦比山下清凈。
這風景並沒讓他火氣消減,在看到推開古剎木門的張晨星瞬間到達頂點。還不等張晨星說話,他先劈頭蓋臉訓人:
「張晨星你怎麼回事啊?你當年答應我給我的答覆呢?你不聲不響玩消失,見面裝不熟,發消息不回!回就兩個字!」
「你想氣死誰啊?」
「我看那電推子到哪了?你要剃的比當年還乾淨嗎?」
梁暮繞到張晨星身後,看她腦後到頭髮少沒少,是不是跟狗啃的似的!沒少,那也不行!
「我告訴你啊,你別給我來那套!你出家一個試試!」
「你還想怎麼著?一消失好幾年!說過的話跟放屁似的!你跟我裝失憶呢?你前塵往事沒了斷,你別想出家!」
梁暮將憋在心裡的話悉數吐出,因為激動原本一張好臉變得通紅。梁暮也是個倔人,你愛怎麼著怎麼著,但你得把話說明白。
這世界上如果真有很多傻人,那梁暮也要算一個。他因為一個答案等了八年,他不傻誰傻?
「誰跟你說我要出家?」張晨星一雙清冷的眸子帶有一點困惑,梁暮說的話她大多當耳旁風,獨獨問他誰說她要出家。
梁暮猛地想起馬爺爺帶一點深意的眼神,住了嘴。萬萬沒想到慈祥的馬爺爺是這種風格,不動聲色給年輕人下套。梁暮突然覺得自己有點丟臉。
丟大臉了。
風很靜,兩個人面對面站著都不說話。張晨星低頭看了會兒自己腳尖,終於抬起頭看向梁暮:「我不出家。」
「那你來這幹什麼?」
「這裡安靜。」
張晨星不知如何表達,有一些時候她心裡頭腦里非常吵鬧,無論做什麼都沒法安靜下來。這裡能讓她安靜,也能讓她睡得安穩。她在這裡,深夜不用出去走,躺在窗邊的位置,聽著那風穿林打葉,就能入眠。
「安靜完了呢?」
「回去。」
「當真?」
「當真。」
梁暮的心放下了。
在來的路上他心中有止不住的可惜,也有那麼一個念頭:就算出家也是張晨星的個人選擇,理應被尊重。但他就是覺得可惜。至於可惜什麼,他自己都說不清。
這會兒他搖搖頭,笑了。梁暮的笑一如從前那樣真誠,若微風拂面,天地通透。
「行吧。」他伸出手想揉揉張晨星頭髮,見她向後退一步就撤回手,頗有一點無奈:「好好修行吧。等我回來你跟我說說你體悟到什麼了。」
「我自行車還在山下嗎?」張晨星問。
「綁在一棵樹上。那破車…我琢磨著小偷懶得偷。」梁暮心情舒暢,開始揶揄張晨星:「你這幾年真是沒白長,騎這麼遠腿沒折。得了,我先走了。」
梁暮轉身離開,走幾步又回頭,而張晨星已經邁進門裡,順手關門。那破木門吱吱呀呀,兩人目光相遇,頓了那麼一頓,張晨星垂下眼去。
梁暮向山下走,林間秋風帶有一絲清涼,突然間就理解為什麼張晨星要來山上待幾天。
人間太嘈雜了。
張晨星心裡不定多少吵鬧,這裡能盛得下她所有的情緒,讓她把那些天大的事放歸在山裡。
挺好的,張晨星懂得自洽。
梁暮開車前給張晨星發了條消息,將他這一上午的真實感受告訴她:
我其實很擔心你。儘管如你所說,我們少年時只見過幾次,甚至不能把我們之間的交流稱之為友情。但那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在我心裡,你是我特別的朋友。
還有,聽說你要出家,我被嚇壞了。總覺得活著也挺好,而你還沒盡興呢!
等我回來你跟我說說這修行的體悟,回頭我也來待幾天感受感受。患難親兄弟,這事兒我不能讓你自己來。
梁暮真是從來沒這麼溫柔而有耐心過,如果被蕭子朋知道他給張晨星發這樣的消息,肯定又要笑他被鬼附體了。蕭子朋不懂,他和張晨星寥寥幾面,每一面都很珍貴。
蕭子朋沒有經歷過,他不懂。
梁暮驅車至杭州,到蕭子朋和老胡入住的酒店。
推開窗能看到浣紗路,一直向前走就是夜西湖。
蕭子朋和老胡正在抽煙喝酒,房間內煙氣繚繞。梁暮進門的時候咳了一聲,皺著眉將他們指尖的煙掐掉。
老胡嘿了一聲:「我說小夥子,你不給財神爺上煙,還敢掐你財神爺煙。你這社交禮儀不行啊!」
「吸煙有害健康。為你好。」梁暮搬了把椅子坐那,問蕭子朋:「聊正事兒了嗎?」
「正事兒?正事兒不就是陪胡哥嗎?」蕭子朋指著他對老胡說:「他為了一個不把他放在眼裡的女人拋棄我。」
老胡翹著二郎腿,敲敲他的煙嘴兒:「上次說那個吧?想拍人家那個。」
「妙算。」蕭子朋對老胡豎拇指。
「都不拍了還糾纏,那就是梁導凡心動了。」老胡掃了眼梁暮:「再不動,我就要以為你傢伙事不好使了。」
蕭子朋在一旁大笑出聲,看熱鬧不怕事大似的輕踢梁暮一腳:「跟胡哥說說,好使嗎?」
梁暮不說話,低頭看手機,竟然看到張晨星回他消息,只有三個字:「知道了。」
再過一會兒,又來一條:「別擔心。」
梁暮知道張晨星儘力了,依她現在的性格和溝通能力,能接連回復兩條,已經是最大的誠意了。梁暮知足。想再跟她說幾句話,又擔心嚇到她。
梁暮總結了與張晨星的處事哲學:少說話、別讓她做決定、別開玩笑。
張晨星不禁逗。
他把手機丟到一邊,老胡已經在打電話了,再過一會兒,負責宣發的人來了。
老胡想讓梁暮的紀錄片走院線,但系列故事走院線效果不好,最終決定在長視頻網站分發。這已經是梁暮第二部紀錄片了,用老胡的話說:拍三五部竹籃打水有可能,拍一輩子名不見經傳也有可能。但你小子非要一條道跑到黑,我也就奉陪吧!總之就是摟草打兔子的事。
梁暮聽著宣發的劉淼訴苦:「現在呢,分成方案還沒敲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網站沒有好排期好位置給咱們用,都被其他片子佔用了。」
「沒有好位置,也沒有好活動?」老胡問。
「活動有。會組織聯合見面會、也會在大排片里做兩次重點推送。反正現在確定的方案是這樣。」
「不獨家呢?」梁暮問。
「不獨家更不行。」
梁暮一直坐在旁邊不說話。
之前宣發的人出了一個方案,要包裝梁暮。說現在年輕英俊的紀錄片導演不多,倒是可以做文章。梁暮拒絕了。
這會兒劉淼又偷偷看了梁暮一眼,語氣有一點心虛:「倒也…不是…」
「嘿!直說行不行?」老胡是急性子,他覺得有話不痛快說就等於浪費生命,有那時間他去玩會兒行不行啊?
「網站今年會推出一個綜藝,他們倒是提了一嘴,說梁導…」
「不去。」梁暮果斷拒絕:「別再討論類似的提案了,浪費時間。」
「實現理想的路上總要做出一些努力和犧牲。」劉淼合作過不少片子,梁暮這個人性格太奇怪,也太清高了:「您想想,您本人的知名度跟片子的播放量是掛鉤的。都在同一個平台上,平台的打包方案肯定更好。不然咱們拿什麼談呢?」劉淼也很直接:「名氣?有嗎?受眾基礎?有嗎?大製作?有嗎?」
「一無所有,總得犧牲點什麼。」
「那就不上了。」梁暮對劉淼扯扯嘴唇當作笑了,但他的表情卻是有點駭人的。
「哎哎哎!」老胡聽到不上兩個字急了:「上不上由不得你啊,我錢投進去了!都冷靜冷靜,這片子不錯。」
梁暮不肯饒人:「什麼年代了宣發還按照老套路?一定要跟這個平台合作嗎?誰說不獨家沒出路?流量在哪兒呢?做過調研嗎?」
蕭子朋是認同梁暮的,好多時候工作圖省事,就用老套路、老方案去談,搞不出個新鮮東西來。老套路、老方案永遠傾向於大製作、名導、名演員,小眾紀錄片還出個屁頭。但他擅長打圓場,在一邊嘿嘿笑:「看這氣氛,咱們這片子肯定能行。至少都非常認真。」
「認真嗎?」梁暮突然轉過頭問他。蕭子朋就差管梁暮叫祖宗了,心想大哥你不管不顧的,哥們天天給你擦人情屁股。
劉淼是老胡的御用宣發,這會兒你來勁那不是打老胡臉呢嗎?
「這不是…挺認真嗎?」蕭子朋踢了他一腳。
「好,那我要問問:最近的流量有什麼變化?」梁暮問劉淼:「劉老師看過報告嗎?」
「梁導,我做宣發做了…」劉淼想說我做了宣發做了多少年了,多少電影經過我手都爆了,你這個片子我閉著眼睛做都能做好。
「看過嗎?」梁暮問劉淼。
「重要嗎?」劉淼覺得梁暮太難伺候了,看了眼老胡,希望他能開口。老胡卻低頭玩打火機,跟沒聽見一樣。
「重要。因為我得知道我的觀眾都去哪兒了。」梁暮拿過手機轉給劉淼幾個報告:「是不是一定要獨家?我看未必。是不是一定要這個平台?也未必。是不是一定要跟大公司合作?個人行不行?長視頻平台和短視頻平台到底怎麼打包?這些咱們都得想想。」
梁暮說完后大家都安靜下來,劉淼看向老胡。
老胡卻罕見的撇撇嘴:「聽導演的啊。我才投幾個錢,這東西成不成對導演影響最大。誰也不能生了孩子就把孩子扔了是不是?」
這個例子舉得不好。
梁暮神情不好看。
「梁導有話直說。」老胡人精一個,最擅長察言觀色。
「這個例子…下次別舉了。」梁暮說。
老胡笑了:「怎麼了?戳你肺管子了?」
「對。」
梁暮低頭思考很久,又對劉淼說:「劉老師,我知道你接這個紀錄片的宣發跟老胡一樣,也屬於摟草打兔子。但好歹咱們都為此付出時間了,既然付出時間了,都想聽到點響動。哪怕是被罵呢,您說呢?」
劉淼嘴角揚了揚:「行,報告我看看,再研究研究。梁導有想法也告訴我,咱們一起努力。」
「辛苦了。」
老胡的煙嘴兒指著梁暮:「你也不是混蛋到家了啊!這不是能說幾句好聽的嗎?早跟我們劉老師這麼說多好。得了得了,太晚了,睡覺!」
梁暮和蕭子朋出了老胡房間,兩個人決定去西湖邊走走。
喝了點酒的蕭子朋管不住好奇心,逮著梁暮問:「你去哪兒了?」
「爬山。」
「突然去爬山?」
「對。」
「胡說。」蕭子朋委屈上了:「自從你遇見那個張晨星,你就不跟我說真話了!」
梁暮聽到張晨星的名字,心裡不知道哪裡又被抽了一下,抽痛。他坐在西湖邊的長椅上,破天荒喝了幾罐啤酒。夜風吹得他一顆心心癢難耐,總覺得很多話就應該在今晚說清楚,不然活不到明天了似的。
於是又給張晨星發了這一天的第二次消息:
當年在黃浦江邊,我問你要不要跟我談戀愛,你說等你回去想好會單獨寫信到我們團,信里會有你的地址和答案。八年過去了,你想完了嗎?
答案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答應我的事你得辦了!
做人不能這樣!你得守信用!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入v,定時明早8:00,萬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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