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三千天
2008年夏天。
古城的雨接連下了十天。
牆角下的青苔碧綠層疊漫溯而去,張晨星趴在書店的窗檯看雨,老貓把頭枕在她臂彎上酣睡。
一切安靜又了無生氣。
她眼底有淡青色,長久不得好眠的人像被抽去一根骨頭,手指一觸就能倒下一樣。書桌上放著的錄取通知書甚至沒被打開,書店卻一塵不染。
張晨星不知該做什麼,未來一片迷茫,而她沒有能力把未來具像化。
叔叔張路清冒雨來了,拎著一個西瓜、一個鹵豬手,還有一盒他從無錫帶回的橋頭排骨。他敲了敲窗,見張晨星沒反應,就隔窗跟她說話。
「晨星,叔叔把東西放門口。你嬸嬸說的話你別放心上,你如果想去讀書,叔叔還有一點錢。」張路清說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
張晨星推開窗,看著張路清:「叔叔,我不要。讓嬸嬸知道又要來鬧。而且…」張晨星想說,而且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們的圈套。
巨變讓張晨星恐懼突如其來的好意,總覺得那好意背後藏著一把刀,不定什麼時候要剮了你。
「晨星,你是不是怪…」
「我什麼都不怪。叔叔你別來了。東西也拿走。我過幾天會去看奶奶。」
「你奶奶…」
張路清還想說什麼,張晨星已經關上了窗,隔絕了那個潮濕的世界。
父親去世,她第一次見識到親情薄涼。
母親出走,她徹底了解了人心險惡。
張晨星像一隻初生的小雀子,羽翼未豐就被丟到風雨交加的世界里,飛不高、逃不掉,蜷縮著身體受著。
日復一日的熬著,不知何時才能天晴。
張晨星是在此時接到合唱團朱老師的電話的,朱老師在電話里問她:「晨星,我們在上海跟北京的合唱團有一場聯合表演,你要去嗎?」
彼時的張晨星已經把自己關在房間內六天。這六天,她只吃了四頓飯,整個人快速的瘦下去。
「方紅年老師帶隊的那個合唱團,都是你認識的人。是少年團的告別演出,一起來吧?」
張晨星聽到「方紅年」三個字,猛然想起梁暮。少年梁暮一身晴朗,談起理想眉飛色舞,號稱要做她一輩子「遠方朋友」,是梁暮啊。那一霎那,依稀有光。雀子的翅膀抖了抖,在風雨里走了一小步,想見見那個梁暮,卻不敢問他是不是也來。
朱老師的邀請無比真誠,聽到張晨星沉默以為她要經過家長同意,於是問道:「要不我問你媽媽?」
張晨星聽到媽媽兩個字,突然有一點慌張:「不用,朱老師,不用。我去。」
我能為我自己做主了,我媽走了。
她簡單裝了幾件衣服就坐上大巴車隨繁星合唱團一起奔赴上海。上海的八月末跟古城一樣悶熱,兩個合唱團的團員在酒店門口相遇,都開心的跑上前去笑作一團。
張晨星下車的時候,梁暮的同伴推了他一把:「去呀!」北方的男孩在起鬨,那聲「去呀」帶著慫恿,無遮無攔。
梁暮走到張晨星面前,拍拍她肩膀:「張晨星,又見面了。」
張晨星有點恍惚,抬頭看著他。那一刻她無比委屈,想對他說很多話,終於還是在別人的起鬨聲里保持靜默。
「這是我最後一次在合唱團唱歌。」梁暮以為張晨星困惑他為什麼在這裡,就對她解釋。
「你呢?聽方老師說你們這一批也有幾個要退團去讀大學了。」梁暮問她:「你是不是也不唱了?」
「不唱了。」
一年多不見,張晨星變得話少。那時梁暮他們以為女孩總要經歷這樣一場青春期的改變,但也只是那麼兩年。
「今天晚上我們想去外灘聽歌,你要一起去嗎?」
「不去了。」張晨星拒絕梁暮。她害怕身處熱鬧之中,那會顯得她愈發孤獨渺小。提著行李箱跟在領隊老師身後排隊辦入住。兩個合唱團各自一隊,梁暮隔著三三兩兩人堆兒看著張晨星。
「別偷看了,直接上啊!」別人對梁暮的躑躅不滿意:「至少要個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老搭著團里溝通寫信,什麼時候能單線聯繫啊?」
彼時梁暮還不太習慣開玩笑,被人洞見了心事後臉紅了一片,小聲告饒:「別鬧!」
隊友卻找到樂趣,聲音大了:「晚上就跟張晨星要電話!」同行人笑出聲,繁星合唱團的人也轉過頭看他們,除了張晨星。
梁暮掛不住面子,走也不是,留也不對,站在那裡難受得狠。
不知道是誰先發現了梁暮喜歡張晨星,又或者他的喜歡太過明顯。每次兩個團寫信溝通,梁暮總會單獨附上一封,說是給張晨星。
他給張晨星的信里從不寫過分的話,只是分享一些日常所見鎖思,又或者附上一張唱片、一個玩偶、一點吃的。信給出去,就比別人往團里跑的勤,逮著老師問是不是有回信。
在那年的最後一封信里,梁暮問張晨星是否可以把聯繫方式留給他,這樣他可以去她的城市旅行,他們可以一起逛逛老城。然而張晨星沒有回信。
到2008,細細算來兩個合唱團已經認識了八年。
梁暮從十二歲到二十歲,張晨星從十歲到十八歲,「遠方的朋友」伴隨他們度過整個青春期。
相識三千天,是梁暮對張晨星的紀年法。
大學里也有女孩喜歡梁暮。
學藝術的女孩大多漂亮個性,又在盛年光景,途經梁暮會報以真誠微笑。梁暮呢,禮貌而疏離,對她們發來的消息隻字不回。
那時大家聊起愛情,梁暮頭腦里躥出的是「遠方」的張晨星。
二十歲的梁暮下台後等在門口,終於等到緩緩走出的張晨星。
「張晨星。」他在眾目睽睽之下叫她名字,跑到她面前,終於鼓起勇氣:「晚上要一起去外灘走走嗎?」
「明天我們就回去了。」恰好經過的方紅年老師看到梁暮的窘迫,說了這麼一句。方老師對張晨星頑皮眨眼,來自一個長輩的關愛。
張晨星像被架到火上烤,所有人都看著她。而那時的她對一切失去興趣,只想在這樣的注視中縮回殼裡。
於是撒腿跑出了音樂廳。
梁暮跟在她身後,看到張晨星的發圈隨奔跑掉落,一頭烏黑的長發在夜幕里跳動。他彎身撿起那根發圈,快步追上去。
「張晨星!」他叫她名字,外灘人來人往,有人駐足看著他們。張晨星回過頭,夜色很暗,她眼裡依稀有淚光。可又像錯覺,淚光消失不見。
張晨星走到他面前對他說:「走走吧,外灘上走走,就咱們兩個,好嗎?」
梁暮點頭,走在她身邊,手心裡攥著她的發圈,有那麼幾次想還給她,卻在看到張晨星的神情後作罷。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張晨星,身上裹著一層悲傷的殼子,行走之間急於避開別人,像經歷一場劫后重生。
兩個穿著禮服的少年是外灘上的特別風景,他們在外灘走路,就真的是走路。梁暮攢了一肚子話突然不知從何開口,沉默著陪在張晨星身邊,從東方明珠塔到半島酒店。
一直沉默的張晨星忽然問他:「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為什麼要死呢?」
「我就是隨便說說。」
張晨星的眼亮晶晶的,又有一層薄霧。梁暮不知道她經歷了什麼,可他就是知道她不是隨便說說。
「或許你可以用一樣東西代替你的生命。」
「什麼呢?」
「頭髮?」
「好。」
張晨星從她的背包里拿出一把小剪刀,是合唱團的女孩用來剪禮服上的線頭,幾乎每個人都會隨身攜帶一把。剪刀很鈍,張晨星用了很大力氣才剪下一縷頭髮。梁暮接過她的剪刀說:「那我要跟你同生共死。」
「夠不夠?」二十歲的梁暮痛快的剪掉一縷頭髮,又看著十八歲的張晨星:「如果你覺得不夠,我可以剃光頭,你可以剪成齊肩短髮。」
「不夠。」
「那走。」
他們從外灘一直走到淮海中路,終於找到一家理髮店。店面很小,店主叼著煙坐在門口,仰頭看著面前那棵梧桐樹。彎身拿手邊啤酒的時候看到站在面前的兩個人。在悶熱的上海夏夜裡,男孩穿西裝、女孩穿禮服,男孩像要就義、女孩似乎想去赴死。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奇怪的人。店主想。
是男孩先剃的頭,用老式電推子貼在男孩脖頸上。店主怕他後悔:「剃嘍?剃完了可就不英俊了。」
「剃。」男孩表情堅定,從化妝鏡里跟女孩視線交匯,而後閉上眼睛。
梁暮察覺到頭頂一絲一縷涼意隨掉落的頭髮而起,電推子的聲音遲鈍刺耳,一直響在他耳邊。等他睜開眼,看到一顆飽滿的蛋,梁暮笑了聲,在鏡子里看著張晨星:「還行嗎?你現在後悔來得及。」
「我不後悔。」張晨星坐在鏡前,看著自己的如瀑長發,很像一種拖累。
「女孩怎麼剪?」店主問。
「齊肩發吧。」梁暮在自己肩頭比劃:「這樣就好。」
「剃光。」
張晨星終於開口,在梁暮錯愕的神態中與他對視:「剃光,像他一樣。」
店主有點手抖,遲遲不敢動手。
張晨星抓起剪到把額前劉海剪短,好看的劉海變成狗啃屎,聲音很輕而語氣堅定:「剪吧。」
梁暮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張晨星,天真在她眼底褪去,一層一層的霜裹在她身上,當她的頭上出現第一道青皮,梁暮轉過臉去,像被誰扼住了喉嚨,久久不能呼吸。
那天晚上的外灘,風很悶熱,至深夜,周圍人漸漸散去,他們並排坐在那,看著夜燈投射在江面上,一個斑斕世界。
「張晨星…你可以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嗎?」
「如果我不說,請你永遠別問。」張晨星看向外灘,頭頂涼颼颼的,風一吹,她抖了抖。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張晨星輕聲說,給梁暮講了一隻小鳥的故事。
在她家屋檐下,有兩隻小鳥在春天時候搭了一個鳥窩。那時張晨星總是爬上梯子,偷偷看那個鳥窩。等她跟爸爸媽媽從外婆家回來,鳥窩裡多了幾隻小鳥。
那小鳥毛茸茸的,看到張晨星惶恐的叫。
鳥媽媽回來了,撲騰著翅膀繞著張晨星飛,希望這個不速之客離它的鳥寶寶遠一點。
有一天古城下起暴雨,那小鳥不知怎麼落到平地上,在暴風雨中瑟瑟發抖。
「鳥媽媽呢?」梁暮問她。
「鳥媽媽不知道去哪兒了,直到雨停都沒回來。」
「那隻小鳥呢?」
「被好心人救下了。可它的翅膀斷了,不能飛了,沒幾天就死了。」
張晨星突然有很多傾訴慾望,甚至不給梁暮講話的機會。她說起她的童年、古城沒完沒了的梅雨季、跟隨合唱團去過的地方…她好像快要把一輩子的話都要說完了。
而沉默,猝不及防地來了。
張晨星停止了傾訴,入神地看著黃浦江上倒映的燈火。
梁暮不知道那天是不是一個好時機,他總覺得有些話如果他不說,他可能永遠沒機會說了。終於在分別的時候,拉住她裙角,當目光相遇,梁暮眼裡的情感呼之欲出。
是澎湃而真摯的情感,始於懵懂的年紀、橫跨一整個青春期,終於在20歲這年得以表白:「或許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地址嗎?我問過方老師,也問過你們朱老師。他們都沒有你家的地址。」
「我想給你寫信,寫很多信;想在放假的時候去看你;想跟你一起看電影。」
「為什麼呢?」張晨星問他。
「因為我喜歡你。」梁暮小心翼翼觸碰她手背,又縮回手:「你呢?我以為你或許也…」
梁暮太真誠了。
表白又太過笨拙。
張晨星也曾被其他男同學表白,可梁暮跟他們不一樣。他陪她剃光頭,眼裡閃著星星一樣的光,觸碰她手背的指尖冰冰涼涼。像她頭腦中那隻惶恐的雀子。
張晨星想起他在信里對她寫他的理想、他的生活,偶爾會有苦惱,八年來,只要兩個團有書信,總有他那一封。而她也曾捧著他的信夜不能寐,也在十八歲生日前一天想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他。
有生之年心動至此,那些可見的痛苦都在這個夜晚被稀釋。因為面前站著的、熱愛歌唱的少年。
他有蓬勃旺盛的生命力、他有勇往直前的果敢,他身上那被稱作理想的烈焰在灼燒。而在這樣一個夜晚,他沒有多問一句,卻選擇與她「同生共死」。
張晨星覺得自己好像痊癒了一點。
在經歷漫長的暗無天日的痛苦后,老天爺向她丟了一顆糖,她忍不住想嘗一嘗,甚至希望她從此能擁有一個蜜罐兒。
張晨星微微上前一步,仰頭看著他。她覺得自己剃了光頭一定很醜,可男孩還是在她的注視下紅了臉。當她踮起腳,唇擦過他唇角,梁暮慌亂的別過頭去。
呼吸都秉住了。
是那顆糖的味道,張晨星甚至想為此痛哭。
張晨星攥著他衣襟,光頭貼在他臉頰上,嘴唇微微顫抖。她不知該說什麼,她想說好,可她害怕。老天爺只給了她這一顆糖,此等美味她不敢多用,害怕從此都是苦,而她嘗過甜的味道,會讓她終其一生懷念。
明明只有十八歲,就好像看完了一生。
「張晨星,你不需要馬上回答我,你可以寫信給我,寫到我家裡。」梁暮說了一遍自己的地址,又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地址那麼長,別人怎麼記的住。他的手撫過自己的光頭,笑了。
梁暮笑起來眼睛微微彎著,月光傾城一樣的笑。
「我明天一早就要走,我會把地址放在前台,你去拿。」梁暮心怦怦跳,他很想親吻張晨星,像她剛剛那樣勇敢。可他又覺得,急什麼呢!不急!
「你會給我寫信嗎?告訴我你的地址和答案。」
「會。」
梁暮帶著滿腔愛意離開上海,那個暑假罕見的沒有出門到處拍攝,每天去看單元樓門口的信箱。日復一日,患了失心瘋一樣。程予秋看著這個性情大變的兒子很有趣,有時會逗他:「你不會在外面拈花惹草怕我和你爸知道吧?」
梁暮對此嗤之以鼻:「你就對你自己的教育這麼沒自信?」
「那你幹什麼呢?」
「我練習做收發室大爺呢!」
梁暮的光頭起初是長出一層青茬兒,而後蓬勃生長。每當他照鏡子,都能想起理髮師在張晨星頭上推掉第一縷頭髮的樣子。
一個假期過去了,張晨星的信沒有來。
張晨星的信始終沒有來。
梁暮對此並不相信,他給繁星合唱團打去電話,但團里並沒登記張晨星的地址。他在開學前不告而別,去古城待了三天。那三天他什麼都沒幹,走街串巷,兩條腿快要走斷了。可古城說小亦不小,他走過的街巷裡都沒有張晨星。
梁暮覺得自己的青春期結束了。
結束於一場情感欺騙。
他甚至無數次懷疑張晨星是一個高端玩家,老天爺給了她欺騙他情感的技能,讓他深刻懷疑自己是個傻子,大傻子。
此時的梁暮坐在西湖邊,盯著手機。
蕭子朋坐到他身邊,遞給他一罐啤酒:「來,再喝點兒,提前透透,明天估計要喝大的。」
「你老看你手機幹什麼?你等誰給你打電話呢?」
梁暮沒說話。
梁暮是一個非常執拗的人,當年的情感早已隨時間淡去,他也不肯再相信「一生一世一雙人」的鬼話。他只是覺得張晨星欠他一個答案就得還他一個答案。不然這件事總在他心裡,偶爾想起來,自己都會嘲諷自己。
手機亮起,張晨星這一點比她十八歲強了一點,她回復了梁暮:「想完了,不行。」
操。
梁暮心裡罵了一句,把手機丟到長椅上,砰一聲,嚇了蕭子朋一跳。他酒剛入喉又咳了出來:「幹嘛啊?不過了啊?」
梁暮胸口起伏得厲害,深呼吸好幾次才把剛剛那口濁氣吐出去。又撿回手機,就著那點微弱的光看看屏幕碎沒碎。沒碎,省錢了。
「你真是…誰惹你了?」蕭子朋問他。
「誰敢惹我?」
「沒人惹你你扔手機?」蕭子朋嘿嘿一笑:「張晨星吧?只有張晨星脾氣臭。你倆臭到一起了。」
「閉嘴。」
梁暮懶得跟蕭子朋拌嘴,兩個人在西湖邊繞到大半夜才回到酒店。梁暮睡意全無,打開電腦看片子。蕭子朋也不睡覺,跟他老婆煲電話粥。
兩個人講話膩膩歪歪,一點沒把梁暮當人。
蕭子朋甚至還要跟他老婆嘲諷梁暮:「梁導二十八了,再有兩年奔三十了。你也知道他,戀愛沒談過,連傢伙事好不好用都不知道呢!」
「隨便找一個?那不行吧,梁導可不是隨便的人。」
梁暮拿起枕頭砸蕭子朋,後者伸手接住對他眨眼:「沒事兒,不丟人。潔身自好。」
蕭子朋開玩笑有度,在外人面前從不說這些。外人眼中的梁暮,名校畢業、有工作室、紀錄片導演,光鮮著呢!這種人情史也單純不到哪裡去。
梁暮懶得搭理他,將電腦扣上用被子蒙住頭。手機又閃了一下,竟然又是張晨星,還是那句話:「想完了,不行。」
一次不行,還得再說一次。
梁暮火氣又上來了,問她:「你鞭屍呢?誰愛跟你怎麼著似的,你發兩次幹什麼?」
「第一次沒發出去。」
「誰說沒發出去!」梁暮給張晨星截圖,順道對她發火:「你就是故意的!你招貓逗狗呢?」
「你這人忒不是東西!」
張晨星也給他發來一張截圖,一個紅嘆號,真顯示沒發出去。
沉默來得很突然。
梁暮覺得自己挺委屈,就連手機網路都欺負他。一個遲到八年的拒絕讓他顏面盡失,掀開被子把手機丟出去,力道掌握得好,砸到了臨床蕭子朋腳上。他哎呀一聲慘叫,梁暮又把被子捂緊,睡去了。
第二天睜了眼,又是滿懷理想的梁暮、號稱要用自己的片子改變世界的梁暮。破天荒穿上定製黑襯衫、灰西褲、皮鞋光亮。十足的渣男模樣。
會議上有人頻頻投來目光,劉淼在一邊小聲給他介紹:「那個是網站的總經理,這幾年那個網站的s+自製劇都是她製片出品。」
「那個是影協秘書,跟很多部門能說上話。」
「那個是知名編劇,最近上的大電影她寫的。」
梁暮偶爾嗯一聲,卻不上前主動社交。他不主動,老胡自然不會放過他。帶著那些名人走馬燈似的來他面前介紹,用老胡的話說:「我必須把你推出去,你這皮囊,不管男女都喜歡。你別誤會啊,我不是讓你搞交易,我的意思是說你挺賞心悅目的,是敲門磚。」
「敲什麼門?權/色之門?要不你殺了我吧!」
大家的眼睛都像攝像機,在彼此的身上找入境角度,到了梁暮這,就要上上下下打量,甚至還要竊竊私語:這個沒見過的青年導演入錯行了吧?
梁暮皺著眉站在那,連應付都不肯。
蕭子朋在一邊看好戲,有時會跟梁暮打趣:「要不你犧牲一下?沒準明年就能實現理想。」
梁暮冷冷看他一眼:「我準備跟孫妮說,有女孩給你發曖昧簡訊。」
蕭子朋舉起手:「我沒回啊!我沒回!」
「你也沒拉黑。這就不對了。」
蕭子朋最怕孫妮,拿出手機將那女孩刪除,還不忘解釋:「工作交集,客戶這是,你損失一單生意。」
梁暮見他如此,笑了笑。
那個網站的總經理跟老胡站在一起,不時看一眼梁暮。在會議結束后老胡揭秘:人家說看過你的片子,覺得你鏡頭語言適合他要做的新片子,想跟你談談做新片子攝影導演。去不去?
「給多少錢?」梁暮問。
「這個是賺名氣的事,別談錢。」
「我要名氣幹什麼?」梁暮故意氣老胡這個二道販子,見老胡伸手指他,終於笑了:「回頭面談。」
出了一次差,見了很多人,終於是稍有收穫。
回到古城第一件事就是停好車去書店,蕭子朋帶著看熱鬧的心態跟在他身後。
張晨星下山了,正在打掃空無一人的書店。看到梁暮和蕭子朋二人進來,微微側過身子讓他們找書。
「我可不看書。」蕭子朋癱坐在椅子上,看好戲似的看著梁暮:「我看戲。」
「你幫我推薦一本書。」梁暮攔住張晨星的掃把:「我不知道看什麼。」
張晨星順手從書架里抽出一本遞給他,梁暮一看書名、笑了。
《局外人》。
張晨星八成是想氣死他。
梁暮接過書,站在那沒動。張晨星的掃把碰碰他腳:「讓開。」
梁暮就不讓。非要張晨星直起腰,冰冷的眼神到他身上,他才肯微微讓一讓。
張晨星側過身,從他和書架狹小的空隙里擠過去,蕭子朋看到梁暮的臉罕見地紅了,而張晨星,沒事人一樣打掃最後一個過道。
圖什麼呢?蕭子朋替梁暮不值,那麼多人等著跟你交朋友呢,你非來這找不痛快。
張晨星的掃把在地上帶起的一點點灰塵跳動在夕陽的光影里,她身上有淡淡的書香,不同於任何香水味道,這書香令人平靜。
梁暮終於坐下看《局外人》,莫索爾的母親去世還沒看完,張晨星就敲桌子:「不好意思,關門了。」
蕭子朋手支著下巴,哧一聲笑了。
「我剛開始看。」梁暮指指書:「你看,我剛看開頭。」
「那我也要關門了。」
「你關門這麼早幹什麼?」梁暮說:「你也沒有約會,也沒有聚會,也沒有業餘消遣,你關門幹什麼?打坐嗎?」
張晨星指指外面:「天氣好,你坐外面看,看完放窗台上,我回來收。」破天荒徵求梁暮意見:「行嗎?」
「我說掌柜的。」蕭子朋終於開口:「你說我們梁導會不會不是奔著看書來的?」
「那來幹什麼?」張晨星轉向蕭子朋:「來消遣嗎?」
「來看…」梁暮在桌下踢蕭子朋一腳,希望他不要胡說八道。蕭子朋哼了一聲,指著梁暮:「你踢到被手機砸青那了!」
張晨星等了幾秒鐘,見梁暮沒有走的意思,轉身出了門,把書店留給他們。
她是真的有事。
楚源托朋友給周茉帶了生日禮物,周茉今天沒空,拜託張晨星去拿。張晨星不喜歡讓別人久等,騎著自行車朝約定地點去。
這一天她穿了周茉陪她新買的那件t恤,一條泛白牛仔褲,從自行車跳下來的時候還微微喘著。拿了東西轉身的時候聽到那朋友應該是對楚源說話:「來的是個短頭髮的酷妞。」
「是你說的那個嗎?」
張晨星沒再聽,跨上自行車向回走。她不太感興趣自己在楚源的口中是什麼樣,總之不會比他離開時更難堪。
蕭子朋已經走了,梁暮坐在窗外的路燈下看書。
很高的一個人坐在小凳子上,膝頭放著那本書,那姿態有點像過去鑿壁偷光的讀書人,有點可憐,又有一點欣賞價值。
梁暮聽到自行車軲轆碾過青石板路的聲音,回過身看到張晨星。她自行車後座上綁著一個紙殼箱,裡面不知裝的什麼東西。她好像總是在不停奔波,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從這裡到那裡,不得閑。
「吃飯了嗎?」梁暮問她,又看看錶:「來回很快,還沒吃?」
「嗯。」張晨星停好車去抱後座上的紙箱,梁暮準備伸手幫她,卻見張晨星的手啪一聲打在他手背上。
兩個人都愣住了。
空氣里只有蟲鳴,這難捱的寂靜令人難受。
「你沒事吧張晨星?」梁暮問她。
「你沒事吧?」張晨星把車靠在窗台上看著梁暮:「你到底幹什麼來了?」
「你要答案,我給你了,你還想怎麼樣?」
「是不是你喜歡別人別人就一定要喜歡你啊?你這樣打擾到我正常生活了你知道嗎?」
張晨星已經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了。梁暮令她困惑,她不明白梁暮為什麼一趟又一趟的來,好像過了這麼久他們之間的感情還在一樣。他們都該知道,那個答案並不重要,即便那時相愛後來也會分開。
不肯跟梁暮對視,目光只是落在他胸口。可梁暮深深望著她的眼神讓她羞愧。當她知道梁暮等一個答案等了八年的時候,她就沒有停止過羞愧。
她覺得自己有必要跟梁暮道個歉,因為他是無辜的。張晨星深吸一口氣,話還未說就被蕭子朋打斷。
「誤會了不是?」蕭子朋拎著兩罐啤酒往這邊走,一直走到他們面前,嘿嘿一笑:「能為什麼啊?」
「梁導不好意思說,我替他說了吧!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梁導想拍你,你適合入鏡!」
「不…」梁暮要開口,蕭子朋又笑著打斷他:「看見沒?搞藝術的人都這樣!不好意思直說。非要拐彎抹角套近乎講感情。」
張晨星看著梁暮,終於知道他來的原因。這滋味並不好受,也沒太難受,反正大多數人都這樣,為了利益彎腰,為了利益騙人。
「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從前不喜歡你,以後也不會讓你拍我。」張晨星抱起紙箱:「會員卡辦了不會退,但你例外,我退給你。」
蕭子朋氣人一絕,嬉皮笑臉:「那你把我那個也退了。」
「嗯。」
張晨星進去拉開抽屜拿出四張百元大鈔,再出去的時候梁暮已經走出老遠。蕭子朋靠在牆上朝她伸手:「來,錢。」
張晨星把錢拍到蕭子朋手心,聽到他說:「你呀,應該說點更狠的。」
「比如你說:就你這失敗導演,配拍我嗎?」
「或者你乾脆說:你怎麼跟狗皮膏藥似的,是不是沒人愛你啊?」
張晨星抿著嘴不講話,蕭子朋切了聲:「誰日子好過啊?你日子不好過就天天給人甩臉,別人就要天天哄著你?」
「你扭頭出去了,別人給你看店。怕浪費你電,在路燈下看書。」
「懂不懂啊?」
蕭子朋替兄弟出完頭,拎著酒瓶子攥著錢向外走。走了幾步想起梁暮那脾氣如果知道他真拿了那錢,肯定要跟他絕交。又掉頭回去,咳了一聲,敲了敲窗小聲說:「對不起啊,我胡說八道的。」
蕭子朋把錢放到張晨星的窗台上,找了一塊兒石頭壓上。透過窗看了張晨星一眼。
張晨星呢,好像剛剛那番話對她沒有任何影響,拆書動作麻利,甚至接起一個電話。
蕭子朋聽到張晨星「喂」了一聲就不說話,好像對面也沒有講話,就這麼僵持一會兒,電話掛斷了。
張晨星看著電話發獃。
蕭子朋又敲敲窗,將張晨星的思緒拽回來,又說了一遍:「我剛剛胡說八道,你別計較啊。」
張晨星低下頭繼續拆書,又聽到蕭子朋說:「我就是替梁暮委屈。梁暮也不知怎麼了,得空就往你這跑。就他那脾氣,別說打他手了,就是瞪他一眼他都得揪人脖領子讓人端正態度。」
「就對你不一樣,跟換了個人似的,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我沒罵他。」張晨星終於停下動作,抬起頭看著蕭子朋:「我沒罵他。」
「行行行,你沒罵,我錯了。」蕭子朋舉手投降,這天怎麼聊啊,他說他了那麼多,張晨星就說一句這個。感情一點都沒聽進去!
「你把會員費拿走,讓梁暮別來了。」張晨星說:「我不會幫他實現理想,也不想跟他有過多牽扯。」
「我沒有時間應付他。」
蕭子朋回頭看到折返回來的梁暮,他臉色並不好看,有那麼一瞬間,蕭子朋甚至擔心他會衝進去跟張晨星大吵一架從此恩斷義絕。結果梁暮切了聲,走了。
沒有想象中的怒火中燒和激烈爭吵。
可他步子邁得大,落地聲音重,分明是在生很大的氣。
梁暮太好欺負了!蕭子朋追上去,拍他肩膀:「你聽見了啊?人家煩你。」
「以後別來了啊,或者再來的時候帶個漂亮妞,你也讓她知道知道你不缺女人。」
「咱不能老讓她牽著鼻子走!你也牽著她鼻子!」蕭子朋說完嘆了口氣:「罷了,又不喜歡你,你牽不著人家鼻子。」
「放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