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六千天
雨下了一整夜,整個世界都是潮濕的。
在這個夜晚,他們都沒有再講話。天快亮的時候張晨星翻了個身,看到睜著眼的梁暮。
「梁暮,你累嗎?」張晨星掌心貼在他臉上,感受他新生的胡茬帶來的粗糲的刺痛感。又微微用力,讓他側過身來看著自己。
梁暮明亮的眼睛被塗上一層悲色。張晨星無比自責,她不能自救、也不能裝作若無其事待在梁暮身邊,那會毀了他們的。
「張晨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梁暮握著她的手,他們的手都很涼,握在一起誰也無法溫暖誰:「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
「在結婚後的這些天里,你愛過我嗎?哪怕一秒鐘。」
「梁暮,你看到了,我是一個很糟糕的人,也沒有能力愛人。但跟你結婚的時候,我是想努力的。我說我愛過你你一定不會信,但我…」
「別說了,我知道了。」
梁暮多了解張晨星呢,當她難過的時候,她想一個人輕裝上陣,而梁暮,就是她卸下的無用的行李。他只是她平靜生活的渡口而已。
「離婚的事,我們冷靜冷靜好嗎?」梁暮說:「我最近很忙,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我…」
「我幫你刮鬍子。」張晨星穿衣下床去燒水。
她站在屋檐下面,看院子的圍牆都濕透了,坑窪的地面有積水,雨水落在小小的水坑上,有小小的漣漪。梁暮站在她身邊,跟她一起看雨。明明站在一起,卻有一點疏遠。
「水開了。今天在這裡刮。」張晨星把椅子搬到屋檐下,讓梁暮坐上去。冰涼涼的手指觸在他下巴上,眼對上他的。梁暮攥著她手腕,拿過剃鬚刀,語氣故作輕鬆,像小孩發脾氣:「不用你給我刮,都要離婚了,還刮什麼!」
端著盆走進衛生間,看向鏡子。
鏡子里的人梁暮不太認識。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自己,因為連日失眠,眼底有一抹青色。這不重要,他從前也熬夜、也辛苦,也憔悴過,卻從沒這樣患得患失過。
因為愛一個人而不停的怕她離開,這樣的感覺他體會到了。刮鬍刀貼在臉上,一失神就刮破了,滲出一點血來,梁暮不去管它,迅速刮完鬍子,貼了一張創可貼,飯都沒吃就冒雨出門。
期間他一句話都沒跟張晨星說。
他知道,只要他們開口,張晨星就會問他什麼時候去離婚。
步履很快,出了清衣巷長舒一口氣,上了車才發現自己忘記拿傘,頭髮已經濕了。
「落湯雞啊。」蕭子鵬笑他:「你們家一把傘都買不起?」
梁暮沒說話,抹了把頭髮上的水珠。
「怎麼了?」蕭子鵬見他竟然不還嘴,這倒是有點奇怪:「天塌了?我猜猜啊…」
「走吧,今天活多。」梁暮對張晨星提出離婚的事絕口不提,只是看著窗外的雨,連句多餘的話都不想開口說。
「為什麼大半夜給我發消息要上班?不是說要陪著張晨星?」
「別問了。」梁暮制止蕭子鵬。
這一天他瘋了似地工作,從早到晚,一口東西不吃。其他人工作完了下班走了,他還是窩在工作室里。蕭子鵬已經困到睜不開眼,不得不趕他:「你該回家了。」
「我工作沒做完。」
「這個片子你再審就是第五次,沒必要吧我說!」蕭子鵬轉過梁暮椅背讓他對著自己:「到底怎麼了你說!」
「張晨星要跟我離婚。她想出家修行。」
一出悲劇。
蕭子鵬又想起這四個字,嘴角抽了抽,從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來塞進嘴裡,對梁暮凍凍下巴:「來,給哥們點上。」
打火機不知被誰調大了,火苗躥起來,差點點到蕭子鵬頭髮,他「我操」一聲閃開,自己先笑了。
「我其實老早就想跟你談談。」蕭子鵬收斂笑意:「既然今天你主動說了,那作為認識這麼多年的好哥們,我想跟你說幾句掏心窩子的話。」
「這婚呢,我希望你聽張晨星的,離了。當然,我知道你肯定不會離,你這人倔著呢!」
「但兄弟希望你冷靜想想,再這麼下去,你還是你嗎?如果一段婚姻把你變得你不是你,把你身上那點銳氣磨光了,那這婚姻成什麼東西了?」
梁暮認真聽蕭子鵬講話,他聽懂了,蕭子鵬是想說他在跟張晨星的婚姻中太卑微了。蕭子鵬是為他好。
道理梁暮都懂,但他就是不想離開張晨星。他從前有任何勇氣去挑戰任何困難,但讓他離開張晨星,他一步都邁不出去。
別人嘲笑他偏執,蕭子鵬曾半認真半玩笑問他愛張晨星什麼,梁暮無法給出標準答案。這讓別人覺得他對張晨星的愛太過飄渺,更像一場憐憫和救贖。但他自己知道,不是這樣的。
梁暮從工作室出來,一路走回去。他不想坐車也不想再回家,他想在深夜遊盪,他變成了從前的張晨星。
梁暮想放一放、晾一晾,等張晨星痊癒那麼一點,或許他就不會是她的負累。
可當他走進家裡,家裡空空蕩蕩,張晨星給他留了一張字條:「我上山了。等你想好了告訴我。對不起,梁暮。」
梁暮捏著紙條頹然坐在那裡,他終於徹底理解了張晨星被拋棄的感覺。他像當年的她一樣,不肯相信至親之人會離她而去,所以今時今日她要把這種痛加註在他身上,讓他離開,讓他獨自行走。
梁暮忽然覺得一切都想不通。
他想跟張晨星要答案,就像她想跟她母親要答案一樣。梁暮覺得自己快要瘋魔了。
他連夜驅車出去,一個人走在深夜泥濘的山路上,深一腳淺一腳,期間一腳踩空,整個人摔下去,手掌按在石頭上,手心熱辣,開始流血。在這樣的跋涉中,梁暮一步步明白張晨星的堅決。
梁暮憎恨張晨星對他所做的一切,憎恨她對他感情輕飄飄地玩弄,帶著無比的恨意在山路上獨行,終於滿身狼狽站在寺院外。
他在深夜叩響寺門,佇立在寂靜的雨夜等待張晨星。並在心裡醞釀了無數惡毒的話想傷害張晨星,像她傷害他一樣。
可當她站在他面前,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梁暮從不知道男人也可以那麼哭,他自詡的頂天立地鋼筋鐵骨在這一刻變成了泥塑雕像,在雨夜裡頹爛得不堪一擊。臉龐混著雨水和淚水,掌心的血被雨水洗掉,又滲出一點來,絲絲滲進他心裡。
他不知道愛一個人會讓他這麼痛苦,別人也是如此嗎?
「張晨星,我知道你從來都是說話算話。你說要離婚,就一定會離婚。我尊重你的決定。」梁暮哽咽一聲,低下頭去,因為拚命壓抑哭泣而肩膀顫抖。
「我希望你明白,我們認識了六千天,在這六千天里,我不曾有一刻愧對過你。」
「我沒有對你說過任何一句惡言、沒有任何一句承諾沒有實現、沒做過任何一件傷害你的事、在跟你結婚後的每一天,全心全意愛著你。我不後悔。」
「我也希望你不後悔曾經嫁給過我。」
梁暮看著張晨星,她也站在雨夜裡靜靜聽他說話。他覺得自己是個傻子,哪怕在這樣的時候,他也希望張晨星不要像他一樣,萬箭穿心。
他希望張晨星不愛他、不憐憫他,不因為離開他而難過。
他希望她不再去感受任何一種痛苦,她已經很痛苦了。
「明天我在民政局等你,我們去離婚吧。」梁暮對張晨星伸出那隻沒受傷的手:「握個手吧。」
張晨星的手永遠那麼涼,哪怕他用了那麼長時間,都沒有給她捂熱。
「記一次偉大的握手。」梁暮說,然後放開了張晨星的手。
張晨星看著梁暮努力挺直脊背下山的背影,像一個倔強的少年。她知道她傷害了世界上最好的那顆心,可她只能如此了。她掉進了深淵之中,並預感自己再也沒辦法爬上去了。她不能再消耗梁暮了。
等天亮的那兩個小時,張晨星坐在修行起居室的窗前,看著窗外漆黑一片的森林。想起梁暮臨行前的痛苦不堪,低下頭去,肩膀抖動,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她想,從這一天開始,她沒有什麼牽挂了。
人生如此,赤條條地來又赤條條地去,本就不該帶走什麼東西。所有一切都是負累。
天剛微亮她就下山,在山下找到她車身沾著雨水的車,一路騎著它向古城去。她想早到一點,早點結束這場婚姻。可當她到的時候,梁暮已經站在那裡。
手裡是一份協議。
他們之間沒有什麼可以分配的,梁暮說他要離開古城,什麼都不需要帶走。張晨星說她要出家,一切都不需要。
「既然這樣,那就都無所謂了。」梁暮說:「就按照協議上的辦。簽字吧。」
就這麼結束了一場婚姻。
像夢一樣。
出民政局的時候,梁暮把傘遞給張晨星:「別上山了。我離開,不會再打擾你,不需要逃避我。」
張晨星接過傘,放進斜挎帆布包里,彎身打開自行車鎖的時候,聽到梁暮關上車門的聲音。
他走了,在後視鏡里看到張晨星越來越小的身影,淚水模糊了雙眼。明明還是那座古城,明明還是那條街道,卻失去了色彩。到此時此刻,梁暮已經分不清是因為張晨星在這裡,這裡才美麗,還是因為張晨星離開他,這裡才頹敗。
他知道他該告別了。
來的時候那麼意氣風發,走的時候滿身傷痕。年輕的梁暮覺得疲憊,到工作室卸下自己的行李,把自己關進從前的房間,蒙被睡去。
他沒有做夢,不,他沒有夢可以做了。不知睡了多久,翻身的時候覺得心口抽痛,他睜開眼,周圍一片漆黑。那痛的感覺在深夜格外尖銳,令他無法忍受。
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出去敲響蕭子鵬的門,在蕭子鵬滿臉震驚中說:「我們回去吧。」
「回哪?」
「哪兒都行。去拍不同的地方,離開這裡就行。」
「你不是要在古城實現夢想?」
「關於古城的夢,我做完了。」梁暮說。
心痛轉醒的時候他明白了一切。
張晨星要放他一條生路,他留在這裡,只會將她越推越遠。張晨星要像從前一樣,不依靠任何人,完成自我救贖。如果青燈古佛能夠予她安寧,那麼他願親自送她去修行,而不是強行把她拖回塵世。
這是他愛她最好的方式。
梁暮走的那天驅車去銀行看了一眼周茉。
兩個人拌嘴那麼久,真要分別的時候百感交集。周茉抱著梁暮送她的毛絨玩具,淚眼婆娑:「這就走了?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梁暮對她笑笑:「多去看看張晨星,她剃度后的照片記得發給我。我想看看沒有頭髮的她和短髮的她哪個更美。」
「別折磨自己了。」周茉抹了把眼淚:「回去之後,談戀愛、結婚、功成名就,把古城的一切忘了吧!」
「好。再見。」
「再見。」
梁暮走的那天,是晴天,是在古城最溫柔的夏天。關於那流轉四季發生的故事,被他留在了古城。車水馬龍的北京城,夜晚霓虹璀璨,他跟朋友們站在街邊談笑,關於古城的一切再沒提起。
而古城那家書店,緊閉門窗,書店主人不知去了哪裡。很多人駐足觀望,議論即將發生在清衣巷的故事,期盼一個更好的時代。
遙遠的山上一聲鐘鳴,張晨星睜開眼,看到陽光喧鬧。
而風輕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