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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4000天

  2018年的冬天,古城下了一場雪。

  不是什麼大雪,像從前一樣,落在地上就化了。只有潮濕的路面還依稀有雪的痕迹。

  寂靜的清衣巷盡頭傳來車軲轆碾壓石板路發出的澀響,這響動很久沒有過了。傳統文化交流中心的萬主任結束了一場活動,正站在門口吐納,看到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薄霧裡穿出來。

  待近了才發現,那女子長發挽在腦後,戴一對瑪瑙耳飾,穿一件青色棉袍,斜挎著一個陳舊的帆布包,嗖一下到了他眼前停下。

  萬主任戴著老花鏡的眼跟過去,看女子停在老書店前,把車停靠在牆邊,而她久久站在門前。

  「關門了!關很久了!」萬主任對那女子說:「進不去!」

  女子卻轉頭對他點點頭,低頭從帆布包里拿出一把鑰匙開了鎖。那開鎖發出的「咔噠」一聲,像清衣巷獨有的音律,古舊而厚重。

  「你…」這家老書店停業一年多,萬主任的傳統文化交流中心就在它旁邊,做一家空點的鄰居,時間久了,就覺得有義務幫忙看店。

  「是我的。」那女子說:「書店是我的。」

  「你得報個名給我,我要去核實的。」

  「張晨星。」

  萬主任手伸出來指點一下:「你別動啊!我現在打電話核實。」他拿出電話,張晨星聽到他說:不是短頭髮,是長頭髮,束起來。開了書店的門,說書店是她的。對,對,叫張晨星。

  萬主任掛斷電話,對張晨星笑笑:「沒問題,是你的書店,怕它被盜了,日夜看著。」他戴著眼鏡,因為講話鏡片上有白霜,就拿出手帕去擦,是一個可愛的老人。馬爺爺應該是挑了很久,最後把院子租給了他。

  「謝謝。」張晨星對他道謝,走進書店。因為長久關店,潮濕的味道和書籍的味道混在一起,像去到了一個舊時光。張晨星有點恍惚,站了很久才適應屋內的昏暗,走到書桌前,將帆布包拿下來放在桌上。

  拉開抽屜,看到裡面放著的手爐。看不清花色,這才想起開燈,又是「咔噠」一聲,拉了燈繩,書店裡有了溫和的光。

  張晨星徑直坐在蓋了一層灰的椅子上,搓了搓手,去點手爐。這個過程漫長又細膩,當手爐熱起來,她心裡也熱起來,抱著手爐在書店緩慢穿梭,去看她「沉默的老朋友」。

  萬主任不放心,又來了兩次,站在窗外看了會兒,終於敲了門,站在門口說:「我們要開飯了,來吃一點?」

  「好的,謝謝。」

  張晨星沒有拒絕,這也讓萬主任驚訝。

  「來吧。」

  張晨星跟在萬主任身後,走進那扇熟悉的門。院內的花都還在,比從前更多了些,即使是在冬天,也有不知名的花在盛放。檐廊闊出來,擺了幾張方桌,上面放著一些當天討論用的紙張。

  走進原來馬奶奶、馬爺爺的卧室,看到裡面是一張能容納十幾人坐的木質方桌,桌上擺著很多書,一邊空著的地方擺了兩菜一湯。

  「我一個人吃沒意思。」萬主任問她:「你對這很熟吧?」

  「還好。」張晨星坐在桌邊,回頭看了眼院子:「您住在這裡?」

  「對,那間屋子。」萬主任指了指說道:「今年升級改造完成後這裡很適合居住和養老了。」是梁暮從前住的那間。

  「真好。」

  張晨星認真道這一句,慶幸當時他們都在努力。而她回到清衣巷吃的第一頓飯竟然也是在馬爺爺家,這種感覺很奇妙。

  張晨星吃過飯向萬主任道謝出了交流中心,看到周茉正在她自行車前站著,嘴裡念叨著:「這是下山了?」

  「周茉。」張晨星喚她一聲,看到周茉回過頭,先是一愣,而後跑幾步到她面前,抱緊她:「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張晨星!」周茉快要哭出來了:「你回來了!我要高興死了!」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張晨星還是不太習慣這樣熱情的擁抱,卻還是伸手回抱了她:「我回來了。」

  「還上山嗎?」周茉從她懷裡探出頭,看著她:「還去嗎?」

  「不去了。」張晨星看到藏不住心事的周茉聽到這句眼睛里冒出一顆兩顆星,臉上綻出一朵花,心就軟了軟:「明天周末,你要幫我打掃書店嗎?」

  「當然要!我今天晚上要跟你睡!」周茉從張晨星懷裡出來:「你等著啊,我去拿被子!我給咱倆做了新被子!我就知道能用上!」

  良子巷裡那家做被褥的老店,周茉突發奇想要去那裡做被子,做一套不夠,要做兩套。做的時候就在想:如果有一天張晨星下山,我要給她換一套新的被褥,從頭開始。

  她做的被褥真捨得放棉花,兩個人躺上去,身體還能陷下去一點。被子拉到下巴蓋嚴,露出兩顆腦袋,臉對著臉。

  「張晨星你變了。」

  「什麼?」

  「你原來才不會跟我臉對臉睡覺。」周茉說:「你是不是也很想我?」

  「是。」

  周茉就從被子下拉住她的手:「你回來了,清衣巷又是清衣巷了。」

  「張晨星,你的頭髮真好,黑亮黑亮厚厚一把。」

  「但是張晨星,你怎麼沒長肉啊?山上吃的不好嗎?」

  張晨星挑揀著回答周茉的問題,再說幾句,她睡著了。周茉聽到身邊人呼吸均勻,看了眼手機:才九點半。

  夜才剛剛開始,而張晨星已經入睡。周茉看了她一會兒,指尖繞著她一縷頭髮,玩夠了鬆開手,也翻身睡去。

  第二天五點鐘,聽到身邊有聲響,周茉迷迷糊糊睜開眼,看到張晨星已經端著臉盆出去,她也起身跟出去,看到她燒了水,人在院子里慢慢地走。

  「你睡眠規律了張晨星。」周茉揉了揉眼睛:「就一個缺點,起太早…」

  「習慣了。你繼續睡,別管我。」

  「那你呢?」

  「我去河邊走走,然後去麵館買面。」

  「好啊!」

  周茉又回到床上睡覺,而張晨星踩著晨露出門,而霧氣很重。

  這條熟悉的路很長時間沒有走過,清晨的河邊無比靜謐,露水悄無聲息打在她的棉袍上,桂花香糕店裡已經亮起了燈,穿透薄霧映在河面上。

  張晨星聞到淡淡桂花香,這讓她不由止住腳步,等待老闆開門,買了這一天第一盒香糕。那老闆看她一眼,又看一眼,終於問她:「老書店的張晨星?」

  「是我。」

  「你去哪裡了?書店關門了,經常有人來問。」

  「我出去呆了一段時間。」

  「回來就好。」

  老闆打開她的香糕盒,又單獨撒了一層桂花:「今天第一盒,要香香的。」

  「謝謝老闆。」

  張晨星拎著香糕在河邊走,天微微亮了,晨曦撲在水面上,她的影子是河面唯一一抹素色,是黎明之下最樸素的那個人。

  張晨星突然停下,看著自己的影子。她歪頭,影子也歪頭,她伸手,影子也伸手。有風吹過,河面泛起漣漪,將她的影子吹皺,風過了,再等一會兒,影子又被撫平。

  如果梁暮在這,他應該會打開手機,或蹲或坐或匍匐,去捕捉這個影子的故事。張晨星想。

  梁暮是她心底的一個名字,難過的時候,會想起關於他的某個瞬間。很奇怪的是,每當她想起他,她的難過就會好一點。

  河對面劃過一艘船,兩個青年歪在船幫上,其中一個踢了另外一個一腳,並罵了一句:「我操!我操!梁暮!我操!」

  梁暮裹著黑色羊絨大衣從鏡頭上移開眼,順著蕭子鵬的目光望去,看到河邊的那個模糊人影,站在清晨霧靄中,像從很遠的地方走來。安靜地望著河面的微波和這艘太早出行的烏篷船,看起來不像真的。

  送別。不知為什麼梁暮想到這兩個字,竟有一點失神。

  「太美了!」蕭子鵬對船夫說:「爺爺,划,劃到對岸去,讓我看看是什麼美人!」

  梁暮不知為什麼,心頭髮緊,有隱隱的痛意在心口蔓延,這種感覺他很久沒有過,再抬頭時,對岸的人影消失了,只余河面上的微波,和一個煙霧飄渺的清晨。

  這是梁暮離開后第一次重回古城,受古城文旅局邀請,來參加古城發展論壇。而他的工作室,因為這一年多時間對手工匠人的探索,成為古城傳統文化系列宣傳片的合作夥伴。

  梁暮拒絕了幾次,他不太想來古城,但蕭子鵬激他:「你都放下了還有什麼不敢去?不敢去就代表自己沒放下!」而後不給梁暮任何機會,替他報了名。

  他們是昨天傍晚到,去工作室聽羅羅的工作彙報,一群人又吃飯到半夜。蕭子鵬故地重遊睡不著,拉著他在河邊溜達,最終上了清晨第一艘船。

  「剛剛那影子真溫柔。」蕭子鵬說:「要是古城的姑娘都這樣多好,就不會有那些殺人無形的刀了。」

  梁暮低頭收相機,不搭蕭子鵬的言。

  蕭子鵬似乎也習慣了梁暮的沉默,聳了聳肩,看向岸邊漸次亮起的燈。

  「你準備去山上看看嗎?」他問梁暮。

  「不去了。」梁暮說:「過去的事了。」

  「你確定?」

  「我確定。」梁暮將相機單挎在肩膀上,船夫停好船后跳下船,一身層次分明的黑色裝束,莊重、嚴肅,搭眼一看就有距離感。

  蕭子鵬撇撇嘴,問他:「去吃碗面?」

  「不去。」

  「交流中心你也不去?」

  「不去。你今天話怎麼這麼多?我參加完圓桌論壇就走。來之前說好了剩下的你跟。」

  「我跟我跟。」蕭子鵬舉起手:「我投降了,你別跟我急。」

  梁暮回過頭,看到霧氣散了一點,桂花香糕鋪子隱隱在對岸。想起他不知多少次拎著香糕盒子走在河邊,就像一場傾情賣力的表演。

  而張晨星突然很餓,還沒走到麵館,就忍不住打開盒子捏起一塊桂花香糕放進口中。清淡的香氣在口中蔓延,還來不及回味就聽有人叫她:「張晨星?」

  是麵館老闆,看到消失很久的張晨星一時之間忍不住,大聲招呼出來:「晨星你回來了?」

  「我回來了。」張晨星把食盒向前推到老闆面前:「剛做好的。」

  老闆沒客氣,捏起一塊丟進嘴裡,眼睛一直沒離開張晨星的臉,囫圇幾口咽下去問她:「不走了吧?」

  「不走了。」

  老闆嘿嘿笑了幾聲:「今天的面我請客。」

  「謝謝。」

  張晨星坐在麵館里,有老人已經起來,麵館里坐了三三兩兩人,講黏黏糊糊的古城話,中間夾雜兩句罵人話。電視上播著從前拍的宣傳片,影像里的熱氣跟身後的麵湯融為一體,無論向前看還是向後看,都是熱騰騰的生活。

  張晨星捧著一碗麵湯小口小口地啜,剛剛身體里滲入的冷氣被一點點驅趕,冰冷的指尖還了魂。

  拎著兩碗面出了麵館,回到老書店。周茉已經洗漱好,接過麵館,一人一份,吃了一口:「今天的面比昨天的好吃。」周茉說:「大概因為你回來了。」

  「張晨星你別走了,你不在的時候我沒有交到新朋友,我脾氣不好嘴巴不好,別人喜歡我。」

  「如果你不在,我什麼都沒有。」

  張晨星在山上的時候,周茉有時會給她發消息,大多三言兩語。有一天她說:「唐光稷離開我們體系了,聽說為了一個姑娘去了上海。」

  此刻張晨星放下筷子,認真地看著周茉:「我不走了周茉,我下山了。我要把書店好好打掃,重新開始過生活。」

  周茉點點頭:「好好過我們的新生活。」

  「是。」

  新生活什麼樣張晨星沒有想過,但她的書店還在、清衣巷還在,這就已經是很好的生活了。

  「梁暮…」周茉小心翼翼看了眼張晨星:「你在山上上網嗎?」

  「不太上。」

  「那你…」

  「不介意,梁暮怎麼了?」

  「梁暮獲獎了,功成名就了。聽說有很多人請他拍商業紀錄片,價格已經高上天了。」周茉又看了眼張晨星:「但梁暮還是那個梁暮,他賺了錢,跟溫阿姨他們一起成立了一個「傳統工藝」保護組織。還有,你從前交給他的事,他沒有停下,一直在幫助別人拍攝尋親視頻。」

  「結婚、生子、功成名就。你希望梁暮有的生活,他應該都會有的。」周茉說。

  「那很好,祝福他。面要涼了。」張晨星提醒周茉吃面。

  打掃書店的時候,她站在步梯上,擦最上面那層書架。隨便抽出一本翻開,看到上面夾著一張便簽,上面龍飛鳳舞寫著:張晨星,新婚快樂。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情書。

  張晨星指尖撫上那些字,輕笑出聲,而眼睛濕潤。

  是在山上的日子,梁暮並不在身邊。但與他有關的每一個記憶,都在張晨星心裡留下痕迹。她想起他,心裡就有融融暖意。那些關於「愛」的美好記憶,一點點把張晨星拖出泥淖深淵,最終活著回到清衣巷。

  張晨星又抽出旁邊的《沉默的大多數》,裡面也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張晨星,跟你一起看的雪,是我看過最好的雪。

  張晨星在想象梁暮寫這些字的樣子,大概是帶著惡作劇式的浪漫心情,好看的眉眼彎出笑意,並期待看到她發現這些的樣子。

  「張晨星!」周茉叫她:「你有一封古城圖書館的邀請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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