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促膝長談
周日的警察署,幾個男警員無奈地嘆著氣,束手無策間似乎在等待著誰的解救。遠處,鞋跟碰撞地磚的清脆聲響不禁讓這幾個男人眉眼舒展開來。只見過道的逆光盡頭現出一位身材曼妙的女警,大步流星,大有走T台的名模風範,胸前懷抱的藍色文件架擋住了署里其他人不由自主的視線。
「珩姐,你來和她說吧,咱幾個,怎麼都哄不開口。」說話的是瘦弱身材的毛頭小伙廖興凡,在其唇動間,嘴邊泛黃的絨須微微晃動,嶄新的制服更像是一位沒上崗多久的新人。這樣說著,他的眼神垂而若失,表情難過,「怎麼正好是這個小姑娘家啊,唉,明明我們白天還在那裡逗留片刻,沒想到晚上就出了事。」
徐夢珩此時身著樸素的警服,卻能在秋冬衣服厚重的季節,讓人彷彿一窺其窈窕的身材。她微微頷首,將手中物件交予後輩,在亭亭的面前蹲下,淡淡一笑卻明眸暗隕,皓齒掩遮,「小亭亭,節哀啊。」
亭亭只是一個即將畢業的小學生,卻經歷了昨日那般可怖的犯罪場景,她沒辦法迅速從恐懼中復出,任誰詢問都一概地不理,唯獨徐夢珩除外。面前的這個魔術師姐姐就像正義的化身,能給她些許的安全感,於是她立刻便撲進了女警姐姐的懷中,肆意地大哭起來。
「哭出來吧,不用壓抑自己的感情。」徐夢珩將亭亭摟得緊緊的,輕撫其顫抖不已的後背,眼神卻瞪了瞪周圍沉默的男警們。
廖興凡心領神會,立即小聲招呼同事們,「我們走吧,這裡交給珩姐,別打擾她們了。我們去給王子安幫忙,估計他現在正焦頭爛額呢。」就這樣,亭亭在徐夢珩的懷中躲藏良久,最後哭得實在沒力氣時,才猶豫著揚起她那憔悴的面目。
徐夢珩保持著懷抱的姿勢也是思量萬千。昨日,她刻意到亭亭家附近檢查過,確保沒有任何異常,實在想不到旃檀和帝相為何又突然決定襲擊目標,更令她沒料到的是,實力處於紅團中干巔峰的這兩人會與滅除目標同歸於盡。
就像等級考試一般,魔術師們也需要通過魔術測試來評估自身實力。不同屬性的魔術師都有其相應的等級測評系統,魔術師的等級主要通過魔術師的魂力強弱,輔以魔法的破壞力、精準力、持續時間等諸多要素綜合評價得到。等級排名相當通俗易懂,總共一星至九星,而兩兩星級之間有三個小段位,分為初、中、高位。
五年前,徐夢珩加入紅團僅僅三個月便適逢中級幹部新組,先前就存在的高幹們按照部員當時的實力賜予他們代號和咒器。彼時還是學生的徐夢珩因為只有三星初位的實力,被排到了最末尾,而四星初位的小野寺真禮與三星高位的堀北翔太處於中游水平。但這個排位存在著時間方向的弊端,很快小野寺與堀北就因進步神速,一躍成為了中干間的佼佼者,有著力壓中干第一「慧光」的實力。特別是小野寺真禮,不僅是一名五星高位的魔術師,同時身兼馭魔使,可以調令多隻毒物,個人實力與高幹廣目可能都不相上下。不過,中干們的排位並未因此得到重新排序,因為涉及到代號的順序變動和咒器交換,很容易在任務中導致差錯。
所以,當徐夢珩得知小野寺與堀北這兩個中干巔峰且隨時待命進入高級幹部行列的強大魔術師竟雙雙命喪於此,心中不禁感嘆,「再強大的魔術師,到底還是血肉之軀啊。」 她這般想著,從面前的案几上取出紙筆,神情嚴肅地對亭亭說道,「小亭亭,雖然我知道你現在很難過,但涉及到這個案子的解決,我還是有必要的問題詢問你,抱歉啊,希望你能原諒我。」
醉翁之意不在酒,徐夢珩作為兩個殺人犯的「幫凶」,她怎能看不出案件的始末?因此,這次取證受害人對犯罪現場的描述,遠沒有常人看來的那樣簡單。昨夜案發後一小時,徐夢珩趕到並了解過現場結果后,便第一時間通知了她在紅團中的上司,廣目。然而就在剛剛,廣目給她下達了另一條指令,要求她必須得到倖存者小姑娘的信任,並通過語言洗腦讓其聽從自己的擺布。此時的徐夢珩反倒是有些糾結,到底是對一個無辜的女孩撒下彌天大謊,她覺得有些於心不忍。
而這時的亭亭無神地環顧四周,確信無人後,立刻遠離著退到沙發的另一側,「可以,但是在這之後我也同樣有問題要問你。」
「好,一會兒你隨便問。」
少許無聲,亭亭蒼白的臉頰稍稍動了一下,開口說起了昨日親眼所見的犯罪過程。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而一旁寫字的沙沙聲則連綿不絕。
許久。
「黑衣人、一個會冰屬性魔法,另一個用火、殺意明顯,還有嗎?」徐夢珩埋頭記錄著。
「還有的話……還有的話,那個聲音很沙啞的黑衣人掏出了一塊黑色金屬,然後那金屬就變成了冰雕樣的長槍。他死了之後,冰也融化了。」
徐夢珩故作驚訝的表情,思索了一會兒,對亭亭旁敲側擊地說道,「那東西可能是咒器,屬於違禁物品,不是軍備魔術師和高星的職業魔術師的話,就幾乎不可能擁有。你看,我們警察的咒器都是標配的,整個裡遠全部一個樣。」她從腰間抽出一柄手槍,解釋道,「這種咒器的原理就很簡單了,什麼屬性的魔術師,就會射出什麼屬性的子彈。比如,我是水屬性,子彈就是水彈。但你描述的那個金屬絕非平常的咒器,不可能是我們公職人員所能擁有的。」
這可是明顯的線索,亭亭連忙問道,「那姐姐的意思……兇手就只可能是這兩種人之一,對嗎?」
「不一定哦。」徐夢珩用微笑掩飾自己謊言時的不安,「說不定是如今的當權者,櫻井大智,他賜予了某些人特許的咒器配備證。畢竟,咒器這種東西很危險,當權者一定是知情的。哦,對了,這件事可不要對別人說哦。」
亭亭沒有立即回答,此時的她正陷入劇烈的思維風暴中,心中暗暗嘀咕,「當權者?難道不是紅團的人來刺殺的父親嗎?」先前她曾回憶梁里昂的信件,其中語句雖未直接言述到底何人有此計劃,但她理所當然地認為此案的背後主使者和想要奪取梁里昂雙眼的為同一人。而現在徐夢珩的言語無疑在告訴她,「 當權者便是此案的始作俑者。」除非有一種可能,那就是紅團中有人在當權者身邊擔任要職,這才取得了如此重要的情報,使得梁里昂可以提前告知她。不過亭亭認為這種可能大概率站不住腳,反倒是更加確信了對徐夢珩身份的猜想。於是,她揚起臉,「夢珩姐姐,現在我可以提問題了吧。」
待徐夢珩點頭,亭亭深吸一口氣,「其實姐姐你早就知道這兩個兇手的身份了,對吧?但為何不說呢?」
徐夢珩聞言一驚,但並未承認,「啊?怎麼可能呢?我要是有能力知道,早就將真相布告眾人,準備抓捕他們了。」
亭亭面露失望,「姐姐這麼保護我,我還以為你會說實話呢。唉,其實,你有一個見不得人的身份,是吧?」
如此直白的質疑讓徐夢珩完全不知如何作答,就彷彿被面前的小姑娘參透了內心一般,讓她無法繼續將謊言繼續下去,在沉默許久后,終是點點頭,「嗯。」
「姐姐你果然是紅團的人啊。」亭亭稍稍舒了一口氣,先前她就不斷思索著女警姐姐在自家突兀的傷感哲理究竟為何意,同時對其感到懷疑。如今三分猜,七分賭,竟真的讓她賭對了。
聽到亭亭直接地叫出了自己組織的名字,徐夢珩完全地顛覆了對此次案件的理解,反倒向亭亭拋出諸多疑問,「你是怎麼知道的?還有你家門前插著的白玫瑰,難道你的父親是我們組織的人嗎?那為何上頭要派人來殺你們?」
不過,亭亭以酸澀的苦笑搖頭回應,徐夢珩只能就此打住,她也清楚面前的小姑娘一定不會比她知道的更多,否則也不會有如此慘案發生。但既然謊言敗露,她自覺已無法蠱惑亭亭,無法讓其將當權者櫻井大智認作自己的殺父仇人,繼續行騙洗腦也毫無意義。
「要和她說實話嗎?說還是不說?」徐夢珩內心不斷糾結著,她已經厭倦了組織越發骯髒的行事手段,但又不甘心將紅團所有人的希望在自己手中止步,折毀組織的一番心血。於是,她決定用拋硬幣的方式決定。
看著掌心展開的一枚硬幣正躺,徐夢珩發自內心地笑了,「看來,在我死之前,還是做了一件違背組織的事啊。」這般說著,她心懷愧疚地朝著亭亭跪下了。
據徐夢珩所交代,她的上司廣目雖然在8位高幹中排名最末尾,但卻是其中最受創立者大人賞識的,是掌管軍備權的中和尊者直系部下。在三位創立者大人中,中和尊者與掌管財務的保和尊者關係極度緊張,而負責組織紀律的太和尊者名義上觀望兩人,實則還是幫襯著中和。這就導致保和尊者手下的高幹多聞和普賢在組織中受到諸多排擠和非議,與其他高幹也多有不和。
在今年八月份時,中和尊者制定了《黑色廠房》方針,具體內容只有三位創立者和極少數高幹知曉,連廣目都不被允許告知。但自此以後,平均每個月組織都會委派刺殺任務,且目標大多是一些平民,讓人匪夷所思。
不過,在這次刺殺任務失敗后,高幹廣目接到了太和尊者的直接命令,要求中干檢增去告知倖存者唐羨亭,兇手是受人雇傭的,而雇傭者便是當今的掌權者,櫻井大智。此番目的,是激起倖存者心中的復仇心理,為組織所用。
徐夢珩坦白到這裡時,亭亭打斷了她,說道,「要是我真的一無所知的話,大概還真的上姐姐的當了。」接著亭亭這才將徐夢珩從地上扶起,幫她按揉著膝蓋,「姐姐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明明你效力的組織要殺我,你不但不協助,還這樣坦誠待我,這是為什麼啊?」
「沒有為什麼。」徐夢珩撫摸著自己的小腹,低頭垂目,「遠近高低也不同,管它長遠如何呢,我只知道當下的你,是無辜的是不該死的,而已。」
「好的,謝謝了。」亭亭點點頭,「姐姐,既然連創立者都指令要我這個人了,那你能讓我加入紅團嗎?就對他們說,我聽信了你的話,現在對組織死心塌地,怎麼樣?」
「你難道想要找他們報仇?」
「嗯。」
「絕對不行!」徐夢珩沒想到亭亭真有這樣的想法,立即拒絕,「雖然我向你坦白了我所知曉的組織一切,但這不代表我願意讓你毀了它,毀了這個曾給予我希望的地方。再說,以你纖弱的小身板,又能做的了什麼?」
亭亭也明白現在的自己無法做到任何事,但她接受不了別人口中所述事實,滿腹的憋屈讓她用儘力氣將徐夢珩撲倒在沙發上,「我知道啊!但能怎麼辦呢?父親的死誰來背負?難道那兩個兇手化成灰就結束了嗎?我一定會找到你口中的中和尊者,我會狠狠地將他折磨致死!」
面前的女孩露出從未見過的兇狠表情,讓徐夢珩心生酸楚,哪怕再溫柔善良的孩子,經歷殘酷的現實后,也會被憎惡填充內心,變得暴躁和憤怒。但她對此卻無能無力,「小亭亭,放棄吧。這件事到底是誰指使的,還不能下定論,難道你要無差別報復嗎?紅團里也有很多和藹可親的人啊。」自覺這種程度的勸說還不能阻止亭亭,徐夢珩又說起了紅團建立之初的宏偉夢想。
「小亭亭,可能你不知道。現在的這個世界,這個社會,是不公平的。全球上百個國家的不同種人類匯聚在此,少了一致對外的共同敵人,在安逸的生活下各種矛盾會很快顯露並放大。就像歷史上,白人瞧不起黑人一樣,我們這個時代也有著種族歧視者。而現在的當權者,不作為的默許,放任了這種侵犯人權的不道德行為。但我們里國血統之人作為受害者,怎能任其魚肉?我們本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反倒現在受盡我們恩惠的星首人民,喧賓奪主,視我們為草芥,打壓、敵視,在我看來就是恩將仇報的最大證據。我們紅團的成員大多就是受害者,他們之中有黑人,有白人,他們都想自己的同胞們在這片土地上,有著與別人平等的生活權利。我沒有受到社會不公平待遇的傷害,但我目睹著身邊的朋友、親人抑鬱而死,又怎能無所作為?他們到死都在惋惜和怨恨,空有一身才氣沒有施展的機會又或是日復一日的努力卻成了別人的嫁衣。我們想要為社會的平等做些什麼,犧牲也在所難免,但一個偉大組織的橫空出世不可能是一蹴而就的,總會出現些左右傾倒的思想,變革出不合理的舉措。就像這次的任務,你的父親無辜被害了,不管是法律還是道德,都是錯誤的,我也相信,組織里大部分人也不願意看到這種結果。但是,就算這個任務是錯誤的,但它的最終目的也是為了我們里國血統所有的同胞們,而你的父親,最終也會被銘記為錚烈的英雄。所以,亭亭,我希望你對紅團的其他人不要有太多的怨恨,也許,等到成功的那一天,暗中謀害你父親的人會親自跪到你面前,任你發泄,以死謝罪。這樣的話,你可以暫時的放下恩怨,再等等嗎?你年紀尚小,不能背負如此大的責任。」
亭亭耐心地聽完徐夢珩的長篇大論,內心卻起不了太多的波瀾,她並不是不知道徐夢珩口中的黑色社會現象。哪怕在學校,大多黑人和印第安人面孔的學生是不受人待見的,他們形單影隻,幾乎沒有朋友,長期的自卑感讓他們與同胞之間的交流都顯得生分和貧瘠。而像自己這樣的里國血統之人,雖沒有明顯受到歧視,但她確實地感覺到星首學生極度的優越感。那些星首學生,外表和里國人無異,不過大多是有著四個字的名字,就想方設法地和其他學生劃清界限,彷彿鷹進了雞籠,也要站在木樁上傲視眾人。學校也從各方面照顧星首學生,語言課不僅要學英文,還要學日文,並且日文是和中文古漢語一同學習的。不僅如此,日文課程的難度很高且注重交流,到了六年級,大部分成績優異的學生都能用日語進行日常交流。不知其他學校如何,但亭亭的學校氛圍至少如此。亭亭在從三爺口中得知世界格局由來后,更不能理解,明明裡國血統之人是世界的拯救者,收納了各國難民,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倒是星首人站在了最閃耀的地方,接受最多人的禮讚。她也許能夠認同徐夢珩的某些觀點,但她絕不能原諒這種站在民族制高點的道德綁架,難道為了同胞們的光明未來,就可以犧牲無辜之人的生命嗎?那樣的話,所有人不就都是殺人者的幫凶,那所謂的光明未來又是由怎樣的自私構成?
「好一段冠冕堂皇之辭。」亭亭表情冷冷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既然你不惜將問題上升到種族矛盾也要說服我放棄復仇。好啊,那我放棄,但你接下來該怎麼辦呢?夢珩姐姐。」
徐夢珩長舒了一口氣,這才聽見亭亭的後半句,隨即納悶起來,「什麼怎麼辦?」
亭亭貼到徐夢珩的身側,摸出了其腰間的手槍型咒器,槍口對準自己,食指輕撫扳機,「姐姐,你說過,什麼屬性的魔術師,就能射出同屬性的子彈。那像我這樣的普通人,能射出什麼呢?」
「你別開玩笑哈,快把手槍放下。這個很危險的,就算是普通人,威力也和氣槍差不多。」
「哦,那就是可以傷我性命咯,那正好如姐姐所願。」亭亭這樣苦笑著,就要按下扳機。
徐夢珩被嚇壞了,急忙在亭亭按下之前用水魔法包裹槍身,斥責道,「你幹什麼?瘋了嗎?就算你以死相逼,我也不能同意啊。」
「我沒有以死相逼啊,我只是滿足姐姐的願望而已。」
「你在說什麼啊,我沒說什麼願望啊,而且我的願望怎麼可能是讓你去死呢?」
「是嗎?既然紅團派人殺我未遂,那上層一定會讓你來收拾這個爛攤子。首先最應該做的,不就是讓你結果我么?哦,難道因為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社會關注,不敢讓你輕舉妄動?但不管處於怎樣的原因,在紅團眼裡,我總歸有了一個活下去的理由,那便是為組織效力。而姐姐你現在剝奪了我的這個權利,這不就是相當於讓我去死么?」亭亭眼神直直地注視徐夢珩,讓後者的靈魂都變得卑微。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就算你不加入,我也不會傷害你的。」徐夢珩慌忙搖頭解釋,但卻她發覺這只是不切實際的笑話,自己根本無力反駁亭亭的觀點。讓亭亭加入紅團是絕對的,如果被拒絕,就算自己不動手,過段時間也一定有其他中干應命而來。徐夢珩相當震驚,自己居然遺漏了這一要點,還是被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學生點醒,作為心思縝密的刑警,她自慚形愧。想到這裡,徐夢珩強忍心中的傷感,冷酷地說道,「亭亭,沒想到當下你,比我更能看得清這片漆黑到無聊的現實啊。不過,相比你的性命,我還是更在乎整個紅團的安危。所以,抱歉,你還是去死吧。」
「好,反正我也沒想過能活下去。」亭亭面無表情地說道。
徐夢珩心頭一酸,她想不到一個稚嫩的孩子說出這些視死如歸的話語時,是怎樣的一個表情,因為她已經看不清眼前了,淚水早就充盈在那布滿血絲的眼白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