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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哀余山深聞鷓鴣

  氣氛霎時間僵住,影紗作燈罩的燭火搖曳著,高旭的面龐在昏暗的燭火映照下顯出病態的蒼白,而岳青箐別過頭去,以側臉對這位久未謀面的父親。

  這位松峰山山主語氣無奈:「這山裡景緻尚可,出入往來卻都不方便,且這偏僻村鎮,你大小錦衣玉食慣了,長遠住著怕是要後悔的。」

  「我住在這三年了。」從椅上起身的岳青箐走了幾步,推開已經有些被風雨侵蝕的窗欞,風便從樓外的天地湧進來,「青山鎮的一草一木和鎮上的每一個人現在我都能叫出名字來,回了山上又如何,整日看你顯擺山主威風?」

  如今的江州,敢於如此和松峰山山主高旭說話的,便只有岳青箐一人而已。

  「罷了,罷了,住在這鎮上也好,松峰山當下正是樹敵的時候。」口風一直是放鬆的高旭端起旁邊的茶盞來飲了口,面露訝異之色,「沖泡手法是粗陋了些,仍是能評個中中等,想必這鎮上風水也是極好的,山上松香茶選育一代者也不過如此。」

  窗邊的岳青箐默不作聲,對此好似渾然不覺的高旭又是接著碎碎念:

  「這樓不大,聽說還是與另外三人同住的,未免小了些,本想見上一見,怎奈何今夜夜已深,若是需要銀子來將這樓修修建建,儘管修書到松峰山上來,還有些你小時喜歡的吃食在外頭,這樓里看著還不算冷清,山上幾個大小服侍的丫鬟到鎮上來也不……」

  見岳青箐好似置若罔聞的高旭悻悻然停住喋喋不休的言語,在松峰山弟子眼中少言寡語的山主此時竟成了個對出門在外子女放心不下的男人形象,實在是駭人聽聞。

  屋內又是僅能聽著燭火燃燒和若有若無的風聲。

  「高山主。」開口稱呼疏遠至極的岳青箐依舊面朝窗外,「志在成為天下江湖共主的武夫只有殘缺不齊的武道六層樓境界,等坐上這無數人垂涎的位子,還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二十年後你還能做幾年江湖共主,更何況你高旭有何德何能,可身居此高位?」

  這大逆不道的言語居然讓這位松峰山山主笑到連聲咳嗽,好一會兒方才止住的高旭臉上仍是難掩的笑:

  「何德何能?不愧是我高旭的女兒,有膽氣問出此言,松峰山山主便已經後繼有人了。」手按在胸口上的高旭壓下了胸膛內那紊亂的血氣,「二十年?爹只怕是連十年的命都未可知,煙雨樓樓主和張家槍的老傢伙可不是什麼善茬,靠著葯吊著命呢,不過武道境界么,就別想了。」從懷中摸出一隻玲瓏玉瓶的高旭打開后從中倒出一顆漆黑丸藥來,頓時腥臭滿屋。

  一口將其吞下的高旭臉上多了些血色,始終是背對他的岳青箐在聽到那句「連十年的命都未可知」時,扶窗欞的手在難以自抑短暫顫抖后重新穩了下來,仍是不見面上表情。

  面色稍好些的高旭將收起了那隻小玉瓶,在椅扶手上敲出幾下動靜來,五個瞬剎后原本守在樓外隨行的人便抬進來大小兩隻木箱。

  「一箱子是些珠釵首飾胭脂水粉和還有些布匹錦緞。」高旭屏退隨行的人後上前打開那木箱,箱中珠釵首飾中無論再不值錢的一件,都是尋常市井人家女兒得到后欣喜若狂的物事,布匹錦緞更無不是江州織造局的手工,專供大堯宮廷和為數不多官宦人家的布匹齊整地碼在其中,樣式極盡繁複,想來在大堯宮廷中也僅有為數不多的得寵嬪妃才能獲賜如此之多。

  似乎被高旭言語說動的岳青箐拿起一隻燭,湊近了細看,江州所產絲線不論是品質還是數量都冠絕大堯,江州織造局更是唯一能為大堯皇帝織造龍袍常服的所在。

  正待從中拾起一匹來細看,那匹淡青色的紗卻從岳青箐手中如水一般滑落了,落下的時候這匹輕薄無物的紗忽悠的散開了,像是天邊的煙霞,紗上的飛鳥的紋樣頓時栩栩如生起來。

  「雲影紗在江州織造局也是一年出不來五十匹,其中多半還得送到京城和武杭,流落江州市井的十之八九也有瑕疵。」高旭欣慰說道,「這紗配我女兒,恰到好處,也是不差了。」

  眼見岳青箐毫無俯身接住這紗的意思,高旭身形動了,呼吸間便將其在沾地前撈起。

  雲影紗輕薄,一旦沾了塵土,再難清洗,上下瞧著並未發覺有污漬的高旭鬆了口氣,要將其重新放回木箱中。

  隨後岳青箐便撒手任由手中燭火落入這些千金難求的錦緞中,易燃的錦緞在第一點火星后便無法挽回,高旭空有武道境界,也只能眼睜睜望著這些錦緞在火中化為飛灰。

  世間女子,有幾人能燒起這一把火?

  華美的錦緞在極短的時間后燒成了一堆一手便可捧起的小小灰燼,胭脂水粉則燒成了一堆不可辨認的東西,多是金玉材質的珠釵首飾是是唯一還能存留下來的物事,可若是不好好修整一番,也再難為戴著它們的女子增光添彩。

  這能令不知多少女子捶胸頓足嚎啕大哭的一幕,岳青箐卻依舊好似熟視無睹,火在燒的時候她始終望著眼前的高旭。

  「滿意了?」高旭聳聳肩,將手中那匹在這些錦緞中最是珍貴的雲影紗也扔進餘燼中,垂死的火在迴光返照不長的時間后終是熄滅了,「日後怎麼嫁人。」

  「我岳青箐的婚事,便不勞煩高山主多費心了。」她說道,「山上的江湖聯姻,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多些助力而已,江湖上所流傳那些琴瑟和諧相濡以沫的消息,還不都是山上自己放出去的風聲。」

  「四年前出走松峰山時我便說過,此後松峰山與我,高山主與我,再無關係。」一字一句說出這些言語的岳青箐拔出腰間的劍,刻有「雲水」二字古篆的劍身被高旭收入眼底,自打進了小青樓一直對岳青箐是和顏悅色高旭搶上前去,竟是僅用一招便從岳青箐掌中徒手奪去那柄劍。

  「雲水.……」辨認出劍身上古篆的高旭聲音嘶啞,「你娘親的劍,是從哪得到的。」

  岳青箐一笑慘然:「我樓里的小廝,和煙雨樓樓主小女有樁親事,那姑娘送來的,早先還認不出來歷,想起你小時講起的三言兩語,又是細細看了,才瞧出來歷來。」

  「余成那廝的小女婿,是你樓里的小廝的話,只怕青箐你得另尋一人了。」高旭細細端詳著手中的劍,將劍身貼近自己的面頰,合上眼,緩緩開口說道:「當時那人跟滮湖湖心島上人共乘舟船逃竄,在江州宿州交界的野河道里截下后被盡數射殺了,而今他們的頭應該還懸挂在江州幾處郡城的城門樓上,被當做示眾的匪……」

  一拳直中高旭面門后將其向後擊退十餘步,退出小青樓正門。

  而後又是一拳,再中他胸口天池竅穴,高旭再退十餘步,衣冠凌亂。

  又有一拳迫近,隨行的人見高旭仍是毫無動作,便上前合力將那一拳擋在高旭面前幾寸遠的地方。

  「退下。」

  「山主!」隨行的人又是抗住一拳。

  「退下!」高旭吼道,殷紅的血從他的鼻中流淌下來,他所下的令卻是要讓擋在前面的松峰山子弟退開。

  松峰山山主的令說第三遍時,不從的弟子便交由司職山上規矩刑罰的長老廢去武道境界后重杖三十逐出山門,是這些人無論如何也不願違背的,當即便只能咬牙齊齊向後退了幾步。

  又是一拳砸在高旭面上,這位松峰山山主臉上頓時狼藉一片,卻仍舊不曾還手。

  「在山外這麼些年,武道一途倒還沒荒廢,又學了山上沒有的外家拳功夫,著實是出乎爹的意料。」

  一聲不吭的岳青箐又沖著高旭面門來了一拳,幾個受了高旭令的松峰山子弟又是不得輕舉妄動,又都背過身去,聽得身後拳拳到肉的悶響后又是自覺捂住雙耳。

  一身白衣的岳青箐以膝壓住高旭胸口,令他無法起身的同時手上揮拳不停。

  是那日無意間偷師小青樓里那小廝的拳。

  高旭武道六層樓境界殘缺不全,所缺體魄在松峰山上被垂死張五遞出的一槍摧破。以一敵三仍重傷二人的張五,死後以撞山槊拄地,屍身屹立不倒。

  本能輕鬆閃避岳青箐拳勢的他在挨了數十下后,原本才有一絲穩固跡象的體魄又開始搖搖欲墜起來。

  然而高旭依舊選擇生生承受岳青箐拳勢,以至於頭顱七竅流血,幾近傷及根本,若是再有十幾拳,便有性命之危。

  岳青箐的拳終於是停了,在小青樓里四位麗人兒中最是倔強的她垂下已經握不緊的拳,鬆開壓在高旭胸口的膝蓋,從地上拾起高旭挨打時扔下的那柄劍,小心拂去上面塵土,走回小青樓,關上門。

  「去那郡城看看吧。」

  背靠門扉放岳青箐緩緩地坐下,捂著臉。

  山中鷓鴣聲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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