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零落成泥碾作塵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老話,在胭脂巷中可謂是應驗了,除去幾家背景在武杭城內根深蒂固的,尤其是巷尾的租客,流水似的換。
諸業娼家最不易,可不是空穴來風,租錢漲了,相熟的客人另尋新歡,姿容又因為年老衰減,故而在從不缺新人的胭脂巷也便待不下去了了,若是能僥倖被恩客看中,當個小妾過衣食無憂的日子,雖說多半要受大房多番刁難欺辱,卻是相當之好的出路了。
其餘的女子,便是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的凄慘境況了。
不過胭脂巷頭幾家家大業大的青樓,往往對樓里退下來的花魁頭牌是善待的,除去每月供養之外,還在樓里調教調教新人,日子過得清閑,所得銀錢也是不菲,比起艷壓群芳的風光時候不過稍差些,大體上也算是安逸閑適的。
多少娼家女子擠破頭皮爭先恐後想進胭脂巷頭幾家的樓子,樓內腌臢也是不少,每隔小几月大半年便會傳出樓里哪個清倌伶人清早被發現懸在三尺白綾上,亦或是從龍浦河中又撈起了其中一家的女子,已是見怪不怪,衙署上下都打得通透,對樓子本身的影響微乎其微。那些自盡女子的家裡人若是鬧到胭脂巷裡來,在被樓里出來小廝恭恭敬敬請進去和樓里主事人洽談,出來后也便多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腰間鼓鼓囊囊回去置辦田產宅子了。
至於那些苦命女子,自打入了這下三流的行當,除去伸手要銀子的時候,便不被看作是家裡人了,被收斂進一副薄棺材里,武杭城外已經埋著無數窮苦人的亂葬崗里便又多了座墳頭,今後也不會再有家人去祭奠,像是被遺忘了。 ……
「杜青玉,投水的時候不過是雙十的年華,和漁鄞郡守家二公子意欲私奔被截下,那公子出不起兩千兩的贖身銀子,信誓旦旦要從他那個難得為官清廉的郡守爹爹那裡要出兩千兩銀子來便走了,我信了他,自此便不叫青玉接客,等了兩個月,等來了那漁鄞郡郡守家二公子娶妻的消息,她知道此事當晚,便投水了。」
「董曉曉,曲兒唱得是極好的,約定了是賣藝不賣身的,等兩年就回去嫁人,契到日子的最後一旬日子被糟蹋了,上吊死的,那人已經被閹了。」
「秋娘,壞了樓里規矩又得了臟病死的。」
「李小曼……」
武杭城外的亂葬崗,是城裡所有人都唯恐避之不及的去處,胡亂蓋了幾坯土,走不了幾步便能見到被野狗刨出來啃乾淨的白骨,大大小小的墳頭林立,不是親眼看著人葬下去的,找尋起來便難了。
然而穿梭在墳頭間舉著油紙傘的人卻像是走在自家中,這個一身白衣的男人彎下腰,將手中的一摞黃紙分出些來,再撿塊石頭,壓在那些沒有墓碑的墳前,說上幾句話。
他身後侍立著錦衣翠襖的美麗女人,只是看著這個喃喃自語的男人,這個在武漢城內以美貌著稱的女人就這麼侍立在這個怎麼看都平平無奇的男人身後,以即便對待一擲千金的客人都沒有的恭謹順從,耐心地等,沒有任何不耐的言語。
白衣的男人在亂葬崗中穿梭,前後用大小石塊壓了數十疊黃紙。他口中所念的名字其中有相當數量都是武杭城胭脂巷內有名花魁,記性稍好的武漢城百姓都記得的,那些曾經家喻戶曉的,讓多少娶妻漢子晚上同床異夢的女子。
那些曾經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
然而不論這些女子生前是何等的出名,盡數知曉得如此詳盡仍是一件難如登天的事,除非他曾和這些女子朝夕相處過很長很長的時候。
「她們。」白衣的男人抬手,將周圍的墳塋都劃了進去,或大或小几十座,隨後對身後絕色的女人說,「這些都曾是我捧在掌心的花,有的夭折了,有的在盛放的時候被人折下了,有的生長得歪斜被修剪了,而今她們都被葬在這裡,和污穢之人的屍骨為伴,而不是安眠在花海中,希望你不會步她們的後塵。」
毫不顧惜身上昂貴的衣裙,她跪在的白衣男人的身前,低下頭,無數男人夢寐以求的朱唇要去親吻他的腳背。
男人將腳收了回去,將手遞給她,這個女子受寵若驚。
她虔誠地吻了白衣男人的手背,這個對江州所有煙月之地女子而言地位之高僅次於大堯皇帝的男人,泰然接受了這個能讓武杭城無數男人為之寧願自斷一條臂膀的吻,更何況她之前想要吻的,還是這個白衣男人的腳背。
他是她心中慈父一樣的人,手把手教會了她所有在胭脂巷中存活的技藝,讓她時至今日還保留著清白之身的同時還能有武杭城花魁第一的名頭,她愛他。
她才二十三,正是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紀,她的命是他救的,她的筋骨皮肉是他揉捏的,她的魂是他塑造的,她的一切都是他的。
什麼都沒有的她願意為他做任何事,她僅有的,清白的身子,也只想給他,她愛他。
白衣的男人卻皺起了眉,眼前順從得像是提線木偶的女子原先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花香淡了,惡俗的脂粉氣濃了,讓他不由地泛著噁心,後悔將手背遞給已經與庸脂俗粉無異的女子親吻。
他將眼前跪著的女子隨手推倒,這朵嬌艷的花跌入地上的塵埃中。
絕色的女子不多時又恢復了跪姿,依舊是恭順至極的,卻徹底惹惱了這個白衣的男人。
哪怕是有一絲的惱恨不滿,她的魂便還不是那樣的俗物,此時看來卻已然與之無異了。
揮袖離去的他將她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的女子丟在身後,亂葬崗外守著漆金粉的四駕馬車,車旁的僕役將身子放平下來,為白衣男人作登車的梯。
馬車碌碌行駛向武杭城,城內江州刺史府,刺史大人正等著他的車馬大駕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