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五 又是年關到
嚴老爹嗓子比眾人料想中好得快上不少,原以為月余才能好得七七八八,而今只消一旬日子便又恢復如初,於是乎閉門謝客有些時日的樓子又開門說書。
胭脂巷中廚子幫工販夫走卒近些天也沒什麼事兒來打發光陰,故而一見午後翠姐的樓子又開了張,便都來了,於是乎冷清了好些時日的樓子一層樓里便是一副座無虛席的光景。
嚴老爹嗓子復原后第一次開腔,說得也不如何多,開場所述都是些江湖瑣事,偏生下頭的聽客比起早先講廝殺打鬥場面來還要精神,隔三差五便要叫聲好,讓嚴老爹老懷大慰之餘,想著若是今日營生好了,能否從孫媽媽手中討要一碗米酒來,酒糟也未嘗不可。
想著久未沾嘴的酒水,嚴老爹咽了口唾沫,嘴皮子又快上幾分,魏長磐一身夥計大半,不時穿梭在人群中端著些碎嘴吃食和茶水,廉價酒水搭上涼拌豬耳朵拍黃瓜油炸花生米之流的下酒菜,價錢不貴分量不多,是翠姐新想的路子,不多時便見了成效,兩粒小小的碎銀子被送到了錢罐里,掂量掂量,約莫有二錢銀子了。
翠姐自打那夜見過了來人後,登台所略施粉黛也便不如何厚重,不過是能遮住幾條眼角和頸間的細紋。
轉軸撥弦三兩聲,翠姐便應和起了嚴老爹來,為數不多幾個聽琵琶的客人也到場,約莫是讚許她手段,碎銀子也便又送了上來,這些雖不是豪客,出手也是不吝嗇的,往往是碎銀多於銅板,也有稍闊綽的,二兩銀子的小銀錠也曾見過。
待到日頭西沉,胭脂巷裡逐漸熱鬧起來的時候,翠姐樓子里的人也便散去各自做工的所在,魏長磐洒掃乾淨了狼藉地面,對正數著銅板的孫媽媽和翠姐好奇問道:「有多少進賬?」
「還差這一小堆銅板就數完了,莫急.……二兩四錢一分銀子,還有半貫銅錢,還有十多個能頂五文使的大錢。」
嚴老爹正咕咚咕咚往下灌茶水,翠姐用酸麻指頭扒拉著算盤,孫媽媽將銅板字對字串到一處,說道:「這樣的好生意,一年到頭能碰上的,兩隻手就能數得過來,平日裡頭也就是半貫多一貫錢。」說著孫媽媽朝魏長磐晃蕩晃蕩那串嘩啦嘩啦響的銅錢。
「今天掙了這許多銀子,又都是累了,不如孫媽媽今兒個就開開葷?」翠姐將算盤拋下,笑道。
嚴老爹搓手,訕笑道:「老頭子我今兒個說書說得也口乾舌燥……」
「所以得拿壺酒來潤潤嗓子?」翠姐似笑非笑,看得嚴老爹縮了縮脖子,「成,老爹今日是賣了氣力的,一壺就一壺。」
魏長磐又在樓子里做些雜活兒,未能到胭脂巷口去打拳,說句心裡話,他自個兒也覺著這拳翻來覆去打了一遍又一遍,有些乏味了,怎奈何他只會那劈鑽崩炮橫五式和另外十幾手瞧著差別不大的變招。
說是張家槍弟子,魏長磐實則還只習得了些拳腳本事,舞刀弄槍的功夫按早先錢二爺的話說,得等上了武道三層樓,皮肉筋骨都打熬到家了,佐以張五獨到的法門。初上手就能大見成效。
事到如今,何來法門。
自知不是能在武道一途獨闢蹊徑的天才人物,魏長磐也便不再執著於一時的境界高低和兵器功夫,只能反覆將那幾式千錘百鍊到無法再精進的田地,再去言其他。
當夜的飯食是樓子里久未見的,雖說不多,但好歹算是難得的好飯菜,魚是大車從海邊運來的凍魚,肉是滷肉,城裡屠戶也有幾日沒進到生豬,不得已,孫媽媽才跑去滷味鋪子里去買了現成的來。
嚴老爹醉倒了,路也走不成,嘴裡還哼著說書的段子,被孫媽媽和魏長磐合力扛上樓去。、
待到魏長磐下樓打水去收拾嚴老爹吐的臟污,翠姐沒頭沒腦提了一句:「近年關了。」
見他沒能轉過腦筋來,翠姐沒好氣地說道:「人傢伙計一近年關都巴望著回去團年,磐子你倒好,想賴著不走了,還不趁著這兩天城裡出入寬鬆了回家看看爹娘?來樓子里這麼些天,也不見你給家裡捎帶書信消息的,爹娘養你這麼大,在外也不盡這麼點孝道。」
「這點銀子兜著,出門在外,可別露財。」魏長磐懷中塞進了一個小小的帕子包,「碎銀子兌開了再用,挑大路走,遇上成群結隊的客人就綴著,也別想著混進去,樓子里的帳已經兩清了,樓子里營生三個人也應付得來。」
「翠姐,這是要趕人的意思?」翠姐將他所想都做得一乾二淨,魏長磐也就大著膽子問。
「小門小戶的,容不下你這剛嶄露頭角的人物了。」
半是玩笑半當真的,她說道。
日頭剛升起的時候,城門尉的潑皮大爺們打著哈欠交了班,武杭城東城門亟待出城的大車排得一眼望不到盡頭,其中有些是打點過的,亦或是和武杭城裡哪位官老爺有些聯繫,他們也便不好再掐尖落鈔。
至於其餘的那些,也便免不了被刮些油水下來,畢竟這光景出城可不容易,得到衙署里求爺爺告奶奶才能弄到的一張通牌,可若是城門尉當值的守城軍士沒打點好了,一使「拖」字訣,二三日不得出城也是常有的事,就是所謂閻王好過,小鬼難纏。
城外所駐紮江州州軍開了營門,一名都尉帶著五十披甲士卒以槍矛將饑民清出出城大道,而後於大道兩旁戒備,長槍逼其於一丈外,以防有餓瘋了的上前哄搶,城門樓上的守城軍士見狀,才告知城下同僚可開城門。
屬實是由不得他們不處處謹慎小心,近些日子放糧雖比往日多些,餓死的人也少了,可不過是靠粥棚那小碗稀薄的粥水吊著口氣,眼看著一牆之隔的武杭城裡酒肉臭卻無可奈何,縱是誰都要瘋癲的,故而城裡捕快又是不得閑了。
魏長磐坐在一輛大車的車廂內,身邊也多是來武杭城尋生計的他鄉客,十多人中不僅有徽宿二州,便是北地青州的外鄉人也是有的,有些是有手藝的工匠,日子過得湊合,一年到頭攢下的積蓄有小半都花在這回鄉的馬車上,還有大半不是去翻修家裡老屋嗎,便是攢下來作老婆本兒的。
沒有手藝傍身的,不是賣力氣便是打雜,工錢自是比不得匠人,卻也不得不掏上幾錢銀子坐一段路程的大車,不然只怕走出武杭城沒幾步便得遭劫,好的給你留條命,運道差的便給埋在不知何處,這類案子從未有破過。
不過翠姐給魏長磐安置的這輛大車,倒是早先便都上下打點過的,花銷雖說多幾錢銀子,但好在能買個安生,只不過大車所去是西南方向的宿州地界,半道上他便得下來,走上五六十里路才能到棲山縣城。
樓子里還有生意,他跟翠姐說了,不用來送。
大車裡有個比魏長磐長不了幾歲的同鄉姓許名先,家道破落了,到武杭城裡找個發達了的遠房親戚投奔,想著藉此在城裡謀一門差事過活,未曾想那靠行商發家的遠方親戚適逢這場天災,自顧尚且不暇,何來功夫去顧及這遠房子侄?一封十兩銀子再添上一頓便飯就給打發了。
原本滿懷豪情壯志意欲在武杭城施展拳腳的許先在城內四處碰壁了幾旬時日後,身上盤纏也用盡了,便是連回鄉的路費也掏不出來,只得死乞白賴又去找那遠方親戚,才得來了大車上的這個座位。
出門在外,自然不能再同樓子里一般穿件嚴老爹的破舊襖子,魏長磐被大車仍在胭脂巷口時身上著的衣裳被孫媽媽縫補過了,如不是湊近了細瞧,細密針腳是瞧不出來的。
自詡出門比魏長磐早兩年見過世面也多些的許先,上下細打量過後,認定這是個才離家門不久的愣頭青,倒也是個熱心腸,將屁股挪到魏長磐身旁,好心開口道:「要不等下了車,咱倆搭夥走一段?互相照應照應不說,要是住店還能省些房錢。」
許先看這衣冠還算整潔的年輕同鄉沒能馬上回答,不喜道:「跟我許先同路,大事小事都罩著你,又是同鄉,哪能害了你。」
說罷他便擼起袖子來向魏長磐顯擺胳膊上那幾塊不小的疙瘩肉,洋洋自得說:「瞅見沒,這胳膊一拳下去,不說打死一頭牛,人挨了傷筋動骨難免,不過咱身為習武之人,講究個與人為善,自是不會輕易和人動粗的.……得了,這些江湖規矩,和你小子說了也不懂。
沒由來的,魏長磐說:「這些江湖規矩,也是聽過的。」
「誰說的,莫非也有江湖同道跟你小子說過這?」許先問道。
魏長磐看著眼前這張好奇面孔,說道:「那個人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去哪兒了?」
「不會再回來了。」
許先咂摸著個中意思,片刻后想到了什麼,便露出了歉疚的神情,不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