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 老來需還鄉
守城的軍士開了城門,挨個收著輛輛大車的路引后掀開車簾例行公事瞧瞧有無什麼畫像貼在城門旁的危險角色,亦或是嚴禁走私的鹽鐵,前者不過是順手而為,畢竟肯讓官府里那幫鐵公雞掏出一千貫錢緝拿的要犯,哪能是這幾個青皮無賴能討著好的?翻找有無嚴令搜查的鹽鐵才是重中之重,搜到一個便能有五錢銀子的賞錢,跟每月當大頭兵的餉銀也便差不離了。
至於再昂貴些的皮貨金玉珠寶之流,早早便不是自帶了路護便是從鏢局請了有武藝傍身的鏢師,不甚好惹,便放走了去。
再有能來錢的,便是從拉人出城的大車裡,若是有沒正經身份閑雜人等,沒有幾錢銀子的孝敬,出城便是笑話。
魏長磐乘的大車駛近了城門,按例是得有軍士進車一一驗明正身後方能放行,不過那鬆鬆垮垮套件城門尉棉甲的麻子軍士才走近了大車,那趕車的馬夫便堆笑著上前往那人手心塞了個小布包,後者拋拋手中布包,初時臉色是極滿意的,片刻后卻驟然變色,將那布包擲還給了馬夫,吼道:「都給爺下車,磨磨唧唧的,小心刀槍不長眼,一下一個透明窟窿。」說罷便抖落了手中那桿長槍,白蠟杆子挽出幾個槍花來,還是頗能唬人的,大車裡人便都下來。
馬夫臉色極難看,正要湊上去跟那今日不知抽了什麼風連銀子都不要的麻子軍士耳語幾句,那軍士也壓低了聲音回話,沒一盞茶的功夫便談妥了。
馬夫上前幾步跟從大車上跳下來凍得直哆嗦的十餘人說:「沒多大的事,這兵的頂頭上司今日當值,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兒,表面功夫還是要做的,幾炷香的功夫也便放行了,莫慌。」
魏長磐抬頭望去,城門樓子上果不其然有名全副披掛的高大身影在朝下俯瞰,麻子軍士吼叫著作勢在幾人身上胡亂摸了通,又用手中長槍挑開車簾來往裡瞧了幾眼,便跟在前頭戒備的同僚喊了嗓子,說是沒尋著什麼違禁的物事,也便放行了。
上大車的時候,他聽著身旁的許先嘴裡嘟囔,罵那城門樓子上的官兒沒腦筋,不過是做做樣子,手下該收的銀子還是收,累得他還得大冷天兒的從好不容易焐熱了的位子上挪下來云云,讓魏長磐止不住想要。
進了城門洞時,馬夫再把那小布包拋向那麻子軍士時,他未再回拋。
武杭城城牆寬有一丈三尺有餘,上能跑馬,久未為戰事硝煙波及,故而牆面齊整平滑遠超北地邊城,加上城裡不時撥出筆銀錢來修繕,這座城愈發顯現出太平盛世才能有的氣象。
待到魏長磐所乘大車走上出城大道沒多少路程,身旁許先又活絡了起來,向他問詢些大大小小的瑣碎事,魏長磐起先還客氣應答,怎奈何許先得寸進尺問個不休,令他疲於應付,其餘客人也是不勝其煩。
正當許先在大車車廂內指手畫腳唾沫橫飛說起自己那位發達了的遠房表親是何等富貴之際,忽的有些刺鼻怪味飄進大車內,且愈發濃烈起來,許先捂著鼻子罵道:
「誰在野地里烤肉也不看著點兒,沒長鼻子還是怎地,這麼大的臭味兒聞不著?」
「別嚷嚷。」同車一個上了年紀在武杭城裡做木匠的漢子沉聲道,「眼下城外樹皮草根都給挖干剝凈了,哪裡還能有肉來烤,用腳指頭都能想明白。」
「那能是啥?」
「燒死人。」那老木匠又說,「死人太多,沒地方埋,一把火燒了填上幾坯土,省時省力不說,來年還不會生疫病。」
此言一出,大車裡眾人連同魏長磐在內皆是作嘔不止,肚腸里一片翻江倒海。
「老人家.……你怎地對這一清二楚」許先好容易止住噁心,疑惑問道。
「當年江北大旱,逃荒來江州的,那會兒官老爺們可不比這會兒慈悲,粥棚甚麼的都沒影兒,有城牆的州郡城門都是閉著的,一見有咱們這些逃荒的人近了,城門樓子上便放箭下來。」
老木匠唏噓不已,「三年大旱,餓死的人啊,埋都沒處埋了,賣兒賣女不過斗升米,也就是咱逃荒逃得早,才僥倖入了武杭城,往後年頭但凡肯下力氣幹活,總是不至於餓肚皮的,江州好啊,來這兒這些年了,還沒見過有大的飢荒。」
「那老人家為何這光景下還鄉?江北徽州人這會兒日子可不好過,是家裡還有親眷在?」
「甚麼親眷啊,都沒嘍,當年大旱,死得一乾二淨,原本一個興旺宗族,活下來的就咱一個,哪裡還有什麼人。」老木匠坦然道,「不過是老了做不動木工活兒,想著回徽州那山溝溝里終老,而今遭了天災,宅子田產都是賤價,武杭城裡這些年攢下的銀錢,約莫也能置辦些田產了。」
焦臭味愈發濃烈了,梟鳥盤旋在天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叫,臉上蒙著白布的人木然地看著路過的大車,而後又轉身去將一具輕飄飄的餓殍扔進火堆中,火堆的柴里澆了油,不多時火便攢得有丈余高。
魏長磐將車簾拉開一道縫隙去看,蒙著白布的幾十人也是饑民打扮,卻是比抬著的那些有力許多,看樣子是武杭城府衙挑揀的力夫,來燒無人收斂的饑民屍首,兩個衙役打扮的官差挎著刀遠遠站著,像是監工。
那些抬屍的力夫生起偌大一堆火后將每往裡扔具屍首,便又灑些油上去,而後靜靜矗立兩盞茶的時候,再重複之前的舉動,旁邊整齊碼著小山一般堆疊著的人身,沒抬來一具前都是被人上下其手渾身摸過一遍,看看有無值錢物事,才放到火堆中。
盤旋的梟鳥停在了周圍幾棵枯樹枝丫上,叫聲愈發凄厲,魏長磐不忍再看,最後一眼所見,是個骨瘦如柴的孩子使彈弓射下來一直聒噪不止的梟鳥,內臟不去毛也不拔,便借著燒屍的火來烤了。
「那鳥若是被獵戶打下來,都是晦氣的事,用別說吃了。」
「吃死人的?」
「對頭,吃這鳥和直接吃人肉,也便只隔著那麼薄薄的一線了,不過總比什麼都沒得吃好。」
魏長磐默然。
拉著十餘人的大車走得不快,日漸西沉時也不過走了四五十里,武杭郡地界尚且未出,便只得先尋家客店住下,畢竟眼下這世道,荒郊野嶺里露營,實在是沒這膽氣。
身上銀錢不多,本意是和衣而卧在大車車廂里湊合一宿即可,卻被許先死活拉近那家客店,一詢價,好傢夥,一晚上不算食水便得要八錢銀子,不過那馬夫算是熟客,幾句話便將價錢砍到五錢銀子,饒是如此,魏長磐仍是嫌貴,幾個有些年紀做賣力氣苦活的也是嫌貴,那掌柜無可奈何,答應了每間客房裡能再加床不收銀子的鋪蓋,這十餘人方才住下了。
客店不大,裝潢也是陳舊,客房倒還算敞亮,不過木板子鋪就的地面踩上去嘎吱作響,那店主見許先眼神厭棄,便笑著解釋:「這板子好,踩上去便做聲,這裡偷兒是不敢來的,一踩動靜不小,不用擔心行禮。」
許先勉強接受了店主這聽上去挺和情理的解釋,不過店裡不知被多少人躺過的被褥烏黑油亮,魏長磐見了也躺不下去,只得不脫衣便睡上去,許先見了則是大發雷霆,要找那店主理論,卻被魏長磐拉住了,說是將息一宿得了,附近也便只有這麼一家客店,不睡這被褥,弄兩件厚實衣裳蓋著也能將就。
待到二人將隨身包袱安置了去客店大堂,那店主端上來夜飯,和魏長磐在樓子里前幾日吃的如出一轍,水煮馬蘭頭葉子湯上油花不見幾星,紅苕飯煮成烏漆墨黑一團,讓人見了沒胃口。
同車幾個賣力氣的像是習慣了這般粗劣的飯食,大口扒拉完了紅苕飯,把馬蘭頭葉子湯衝進去,用舌頭舔乾淨那些扒拉不上來的渣滓后便回房了,看得許先愣神片刻后又去看面前那碗飯食,想著這總不該是同一碗,不然怎會吃得這般香甜……
他左顧右盼,見周圍其餘幾個同車雖說有皺眉的,卻是也先後端起碗筷來,坐在他旁邊的魏長磐也不例外,還向他問道:「許大哥,動筷啊,再不吃涼了。」
「這是給人吃的?」許先搖搖頭,側身對著在盤賬的掌柜喊道:「掌柜的,有沒有肉菜啊,端上來,銀錢另算。」
「這年成,鄉野小店哪兒來的肉菜」掌柜頭也不抬,「出門在外,許多事將就將就得了,要是現在一時半會兒真吃不下去,等餓幾頓就行。」
許先咽口唾沫,還想反駁,肚腸卻先不爭氣起來,只得捏著鼻子吞咽紅苕飯,再看魏長磐,見他吃這飯食仍是臉色如常,心說不能輸了這年紀比他還小些的同鄉,將這紅苕飯想成了噴香的燉肉,閉著眼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