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 大樹十字坡,行人不敢過
江州大道於一州地域內跨山搭橋四通八達,修得齊整,車馬行過也少顛簸,魏長磐所乘大車中中人多半用打盹來彌補昨晚在那家客店被虱蚤折騰一宿的睡眠虧空,即便是和衣而卧的魏長磐,身上也有許多瘙癢紅腫之處,更為凄慘的許先比起佛家典籍中那位割肉飼鷹的高僧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只是身上血肉獻給虱蚤享用罷了。
每一處鮮明準確的癢,魏長磐閃電似的伸出石頭去捺住,再小心翼翼掂起來查看,卻沒有如心中所料想那般一擊即中,好容易才捺死一隻肚皮鼓脹的虱子,本以為能起到殺一儆百的效用,心安理得要入睡,怎料到周身還是癢,睏乏不堪,直至天微明時才勉強小憩片刻。
次日許先與魏長磐頂著偌大兩個烏眼圈去找店主理論,說是這店裡虱蚤太多,那店主大不答應,說他店裡床鋪最是乾淨,虱蚤一準是魏長磐他們隨身帶過來的。
大車微微的搖晃,兩匹轅馬不緊不慢地拉著,對馬夫時不時在耳邊炸響的一聲鞭也是置若罔聞。
方才出了武杭郡地界,再往西南走上十幾里路,便有兩個工匠下車,騰出地方來能讓車廂內原本腿也伸不直的十餘人略略舒展舒展腿腳。
許先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和魏長磐一樣在大車上不得入睡,便又同他東拉西扯起來。
「話說魏老弟,你這名兒是哪位起的,講究。」
「家裡遠房一個有秀才功名的長輩起的。」
「咋不在棲山縣待了?」
「家裡田地少,養不活幾口子人,吃不飽,才到武杭城裡謀生計的。」
這點上魏長磐扯了個謊,不然總不能老實與他說自個兒是江州官府緝拿的所謂煙雨樓匪類餘孽,求你快拿下咱去官府里領一二百貫的賞錢?
不料許先對魏長磐隨口扯出來的由頭是深以為然,感慨道:「也差不離是這由頭,本來想著到武杭城裡能投奔那遠方親戚,誰曾想這年人家也不好過,這不只能回棲山幫著老爹打理家中產業,拳腳上的事咱倒是天生就有悟性,做賬房先生可真是難為人了。」
不知何時,天上又飄起雪來,起先還是一片幾片的零星雪花,而後幾十幾百片的漸漸大了起來,繼而幾千幾萬片席捲天地間。
魏長磐生下來十多載,從未見過這樣的雪,及冠了的許先也不例外,大車內那上了年紀的老木匠也睜開睡眼望向大車外的雪,鋪天蓋地,嘴上喃喃道:「好些年沒見過這麼大的雪了……」
「雪太大了,再過些時候要是把道給封了,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就得在大道上挨一夜,不如就近瞧瞧有無店家住下?」馬夫向身後車廂中中人吼道,一面揮鞭驅策兩匹轅馬。
「走吧走吧。」許先嘴裡嘟囔著,「真是見了怪,出城時明明都說是大好的天兒,怎地走半道上就落雪了?」
大車內的其餘幾人也無異議畢竟眼下看來全然沒有第二條路可選,馬夫竭力讓兩匹轅馬跑得更快些,奈何馬蹄子上沒有裹上防滑的氈布,轅馬雖說耐久,跑得卻是不快,因而那馬夫急得焦頭爛額也沒法子讓大車跑得再快些,反倒是愈發慢了。
馬夫見落雪沒有半點頹勢,心頭焦急更甚,他最是知曉這等天氣的厲害處,若是在這大道上進退不得,沒去處取暖,連人帶馬凍成冰坨坨事兒也不少見。
轅馬頂著風舉步維艱,大車內眾人都跳下來減輕轅馬負擔,氣力富裕的則上去推車,許先與魏長磐並肩,與幾個年紀輕的工匠一道發力,落不多時大道上積雪便有兩寸深,推車幾人鞋襪皆透濕了。
「魏老弟氣力不小啊」許先由衷讚歎,身邊幾個同推車的漢子都是喘著粗氣,而魏長磐與他不過是額頭剛剛見汗,他壓低了聲音道:「看樣子,魏老弟也是習武之人?」
「會些粗淺拳腳,不過是力比常人稍大些,哪能算習武之人。」魏長磐啞聲道,將身體竭力前傾雙臂抵住木杠,腰腿發力。
有幾個工匠推了兩刻時候便氣力不濟,於是輪換著推車,魏長磐和許先也是稍感吃力,照理來說大道上走不了多少路程必然會見著客棧酒肆,哪怕是個茶棚,進去避避風雪也是好的,卻始終未見,也斷然沒了再走回頭路的可能,便只得這麼向前。
「有酒旗啊,有酒旗啊!」輪換下來歇著的人指著前路喊道,魏長磐探身望去,目力所及,模糊可見二三丈高的木杆上酒旗飄揚,前頭不過一二里地,應是酒家無疑了。
這發現讓眾人都振奮起來,溫暖火塘和燙壺酒暖身子的願望鼓舞著這些漢子拿出十二分的氣力來推車。
魏長磐竭力向前邁出一步,卻沒能一腳蹬實,若不是身邊許先拉一把險些摔倒,他起身時瞥見被自己蹬開的那一片雪,是坑窪的泥地,便和前頭的馬夫招呼道:「走錯了走錯了,這不在大道上。」
「管他娘的在哪條道的。」魏長磐身旁的面容粗獷的年輕匠人罵道,「老子只曉得再在這兒推車不是累死就是凍死,管得了這許多。」
上了年紀的老木匠寬慰道:「先去避避風雪,把身子弄和暖了再上路,總好過回大道上再找客店,溫兩壺酒,弄個鍋子,莫慌。「
那酒旗看著極近,眾人推著大車卻費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功夫才到,期間車輪還幾次三番陷入泥濘中,全靠魏長磐和許先二人生力才堪堪推出來,故而等推著大車到那幾間前頭種著棵大樹的屋前,眾人皆是筋疲力竭。
那門前空地插著酒旗的屋舍瞧著是鄉野村人開的酒家,門前窗檻邊坐著個婦人,頭上插著根黃洪洪簪環,見魏長磐一行人艱難跋涉過來,倚門相迎,說道:「客官,歇了腳去,店裡好酒好肉都有,大車給牽到後頭馬棚里去,草料伺候。」
一行人先前在雪中,身上也無蓑衣斗笠,出了汗身上一烘,落到衣上的雪花便透濕了布,酒家裡小二端上來幾盆炭火,烤暖身子之餘,還往旁的灰堆里扔了幾個紅苕,透濕能擠出水的衣裳也就脫下來烘著,僅著件裡衣。
馬夫與老木匠正和那婦人合計著,端些酒菜上來,還有這一行人住店的價錢,可別小瞧這事前打句商量的用處,少說也能省下幾錢銀子的花銷,也免得給人當冤大頭挨宰。
不多時馬夫和老木匠便滿面笑容回來烤火,說那婦人是極好說話的,價錢好商量,還有就是那婦人說臨近的村鎮里有人家私宰了頭老耕牛,私宰耕牛在大堯律法中是要杖三十的罪,故而也便不敢聲張,偷摸著問一句,后屋灶房裡燉著二十斤花糕似的好肥肉,還有村釀的渾酒,滋味不比老酒差了,這十多個人分著吃了再加上住店也不過二十兩銀子。
聽著那二十兩銀子的言語,魏長磐摸摸早先翠姐塞給他的刺繡錢袋裡,還有七八粒碎銀子和兩小串大錢,零星銅板不去算,約莫還剩五兩多銀子,這一下子便是一兩多銀子不見蹤影。
許先見魏長磐左右為難,便湊上去摟著他肩膀笑道:「沒事兒,咱倆是同鄉,你那份銀子幫你出了,日後若是咱有個什麼難處,別忘了幫襯一把就行。」說罷便摟著魏長磐往那長桌走去,拍著桌子喊道:
「牛兒肉切好了快端上來,酒也溫了儘管上來。」
其餘同車的人也坐上了那柏木條凳,笑許先猴急,屁股還沒坐熱,便等著飯菜上來。
魏長磐思來想去,總覺著讓似是也不甚寬裕的許先來付那一兩多銀子不妥,便下了條凳,去后屋灶房裡尋先前倚在門旁的婦人,想著自己那份酒肉不要也罷,包袱里還有幾張孫媽媽烙的餅子,討要些茶水,湊合著吃一頓。
掀開帘子走進灶房,正撞見那婦人往剛撈起來來的牛兒肉上撒些粉粉,後者見了魏長磐來,笑道:「小哥兒莫著急,等著給這肉撒上些店裡自製的香料,平添幾分味道,往來客人吃了都說好。」
「不是的。」魏長磐的臉微微紅了,「那個.……銀子不夠,少上一人的分量好了。」
婦人一聽魏長磐言語,愣神片刻后勉強笑道:「肉倒是都煮好了的,就一個人的分量,倒也不算什麼事,客官既然說了,那奴家少放兩塊肉便是。」
說罷,婦人便招呼著那膀大腰圓的夥計將那大碗的牛兒肉都端上去,自個兒則把兩壺酒放到鍋中滾水裡燙些時候,等溫熱了再給夥計端上去。
魏長磐正待要轉身出了灶房門時,忽的想起什麼來,對婦人問道:「敢問此地可有稱謂?」
「荒村野店的,哪來那麼多講究,不過這旁的山坡喚作十字坡便是了。」
婦人心中冷笑,若是行走江湖久了的往來客人,怎個會不知曉那句話。
大樹十字坡,行人不敢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