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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三十 刀

  「刀之利,利在砍。」男人的渾厚嗓音響徹這條十餘里長的海塘,春潮帶著淅淅瀝瀝的春雨拍不住拍打海塘石壁,不時一個稍高的浪頭卷上來,將海塘上三十餘名單臂舉刀於胸前的青年人衣裳打得透濕,後者卻仍是紋絲不動。有如鐵鑄。

  見半個時辰之後這三十餘人中也無一人舉刀胳膊有絲毫歪斜,在旁一身灰粗布衣的精壯漢子不著痕迹地點點頭,沙場刀術最是考驗體力,能將八九斤重的刀齊胸舉上半個時辰,氣力在軍伍中也是少有的悍卒。

  可對武夫而言,還差得遠。

  「唯以身法為要,遠跳超距,眼快手捷。」漢子喝道,而後三十餘人齊齊回刀,劈三百,斬三百,撩三百,截三百,共計一千二百下,春寒料峭,待收刀歸鞘時這三十餘人身上都是熱氣蒸騰,好似剛從水缸中撈出一般渾身透濕。

  「明日再改換四式。」三十餘名青年人這才終了每日晨操,見灰粗布衣漢子背影在海堤上不可見時,才有人敢捂著酸痛胳膊呻吟出聲,畢竟還只是肉做的不是鐵打的人,每日舉上這麼半個時辰的刀再揮一千二百下,如若沒有些毅力,哪個撐得下來。

  漁鄞郡里江湖門派雖說不多,可掰著指頭細數,十來家還是有的,海沙幫和游魚門一個靠壟斷碼頭卸貨的力夫營生,另一個門內名下百餘條漁船,走的都是市井路數,二者門內也多是漁民和碼頭力夫之流,人多勢眾不假,自矜身份的豪門大族中人卻也所恥於入此二門習武。

  如此一來,漁鄞郡可供這些志在武道大族子弟選擇的餘地便相當少了,名聲不顯的掌門人本事都不濟,郡內聲名顯赫的兩派又都廣收門徒,魚龍混雜不說,所事還都是些賤業,若是貿然進了,豈不是辱沒家風。

  故而漁鄞郡內,能夠得上這些大族子弟眼光又不至於太跌份兒的門派,便唯有這著灰粗布衣裳漢子所開武館了。

  可這武館是漁鄞郡出了名的難進,館主脾氣古怪,遞銀子送禮托關係找路子求人情通通沒用,要入門唯有兩條,一是及冠前登武道二層樓,登不上那就是資質太差,不收,二是每日便如今日這般,舉刀半個時辰再揮刀一千二百下,吃不消那就是恆心不夠,不收。

  這兩條勸退了無數想要習武玩玩兒的漁鄞郡紈絝,能堅持堅持到今天日子過去大半的光景,多半都是一隻腳已經邁進武館的人,十拿九穩,剩下的不過是再吃上這小半百日苦頭罷了。

  這三十人除去都是二層樓武夫以外,本身家世不俗的也有相當數目,什麼知縣獨子啊,郡里望族大少啊,那老誰誰家獨苗啊,也不乏有破落大族家子弟,這些青年人若是按往日打扮結伴出去,在漁鄞郡都能橫著走。

  不過這些累極的青年人全然沒了半點兒所謂世家風采,橫七豎八不是席地而坐就是癱倒在海塘石堤上,這苦日子熬了這些天,本以為能好些了,未曾想日日還是練罷刀吃飯手抖得連碗筷都拿不住的光景,不是沒人想過讓家裡長輩求求人情,哪怕是每日少揮幾下,少舉個一盞茶的功夫也是好的,可但凡提了這一嘴的,就再沒見到這海塘上來練過刀,其餘人也便不敢出聲了。

  說實在的,每日這麼練刀,幾十日下來,多少都有些長進,又是有二層樓武夫體魄傍身,體內通了一兩處竅穴的也不在少數,更有人隱隱約約摸著了那三層樓門檻,雖說登樓還是遙不可及,可好歹是真真切切摸著了。

  吃到甜頭以後這些人便再不肯走了,每日咬牙硬挺也得挺下來,這才三五旬日子就能開竅穴,再真入了門,登個四五六七層樓還不是唾手可得?雖略有誇大處,可確是實言。

  武夫境界有高下之分,各層樓內也有,錘鍊法門強弱,體魄結實與否,先天根骨優劣,都是同境高下因由,此外,同境內,開一處竅穴與開十一處,哪兒能一樣了去?故而當那三十人中有人已掙紮起身腳步虛浮走下海塘時,還有人連胳膊都抬不起來。

  身邊的人有些憐憫地看向那胳膊都抬不起來的羸弱青年,所謂羸弱也僅是比那些脫去衣裳就是一身腱子肉的同門瘦上些許,入門時不過是堪堪邁進二層樓門檻,平日練起刀來也是最為吃力,往往得在這兒得歇上半個多時辰才能動然,才入門有幾個同門打賭,說這小子再不出半旬日子就得歇菜,後來加到一旬,兩旬,等到一個月過後他還在海塘上揮刀時,當初打賭的幾人卻因再堅持不下退出了。

  饒是這青年極能吃得起苦,可境界高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趕上的,更何況本身於一層樓的體魄打熬便出過岔子,以至於練了這許久的刀,長進也不如何顯著,按理說那眼光最是毒辣不過的館主怎麼著都不會收這麼個根基就不結實的二層樓進來,可卻偏偏這麼做了,有好事的人托家裡人找門路打聽,偶然才知道,這青年原來是漁鄞郡老郡守家三公子。

  不過嘛,俗話說得好,死郡守比不過活老鼠,老郡守相較起平頭百姓來也不如何了得,更何況還是三公子,到時候繼承起家業來還排不上號,要讓這幫子家世比起郡守來也差不了多少的少爺們處心積慮去拉攏,那可不至於。

  方世見周圍同門都歇息足了,前後攙扶著挎刀走下海塘,自己卻還掙不起身,又拉不下面子喊人幫他一把,只得目送了最後一人走下海塘朝遠處走了,武館在離海塘有六七里路的華亭縣城內,有半個時辰的路程,若是去得晚了,錯過了開飯的時辰,是連碗剩飯都不會留的。

  脊背貼著海塘上垛起的條石,手腳齊使勁兒一點點往上蹭,好容易才起來了,正要下了海塘追趕前面同門,卻冷不丁踩中一塊鬆動的磚石,身形一個不穩,便從海塘上滾落下去,腦袋又碰在地上。

  他昏厥過去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

  又沒飯吃了.……

  為什麼他方世堂堂漁鄞郡老郡守三公子,要跑來吃這苦頭?處再一片混沌中,方世自問。

  還不是他那老郡守的爹,硬強著他們哥兒仨走舉業一途,偏生大哥二哥文章都深得他爹真傳,不到知天命之年便都金榜題名,現如今都是別州的從七品正八品官,想必有生之年混到爹郡守的位置乃至更進一步都不是難事。

  唯獨他方世,身為方家小兒子,於讀書是一竅不通,十幾歲年紀連篇像樣文章都作不了,舉業就更不消說,讓指望著一門三進士的老郡守氣不打一處來,卻又找尋道條新路子,聽說什麼武道不比走舉業差了,當朝皇帝正是志在開疆拓土,到時候在沙場上建了戰功,得一個封妻蔭子,也能光宗耀祖。

  老郡守一想好像也是這麼回事,到時候跟人吹噓,一門文武雙全,似也不比一門三進士差了,怎奈何在漁鄞郡當了十幾年郡守,退下來時不過才撈了萬把兩銀子,在大哥二哥身上百年花去大半,還得留一千兩銀子的棺材本,窮學文富習武,老郡守扣扣搜搜掏出的那點銀子還不夠買些輔助打熬筋骨的藥物,更不消說請名師上門,當時方世還寬慰老郡守,說是名師未必是明師,只需有些本事便好。

  誰曾想他爹吝惜銀子,連靠譜武師給的最便宜價錢都嫌貴,聽得路邊耍把式賣膏藥中一人把自己吹噓的天花亂墜,開出的價錢也合情理,不過二百兩銀子便能在府上教三公子一年,保准教成能打老虎的好漢。

  方世資質不得不說還是有些的,便是給那本身功夫就稀鬆平常的師傅教授,入一層樓還是順風順水,只是登二層樓時那師傅便露了餡兒,易筋一境與第一層樓銅膚不同,筋絡舒展往往要接住藥物之力,這時候家境殷實的武夫可不能再吝惜銀錢,什麼珍奇藥草都得砸下去,不然僅靠著自身錘鍊舒展筋絡,武道前程便要大打折扣。

  然而方世他師父也不過是底子打得比紙糊好不了多少的二層樓武夫,離瓶頸還差得遠,雖說知道這會兒破鏡登樓舒展筋絡多半要藉助藥力,手頭卻也沒有方子,便跟老郡守要了二百兩銀子來去買藥材,誰曾想竟是不告而別,直至今日也沒個蹤跡。

  昏厥過去不知多少時辰,方世覺著有人在搖晃他腦袋,便不情不願從那片混沌中醒轉來,睜眼看時日頭已經偏西,眼前偌大個腦袋佔據了他全部視線,是個風塵僕僕的年輕人,瞧著和他也差不多年紀。

  「從海塘上跌下來的?」

  「嗯……嘶」方世才想起身,身子骨各處便都傳來莫大的痛楚,也不知摔沒摔斷兩根骨頭,便哭喪著臉。

  得,這頓也沒了。

  「身上骨頭沒斷,替你摸過了。」那年輕人關切道,「也是習武之人?看你身上挎著刀。」

  「是……」

  年輕人笑笑:「我也是習武的。」

  「敢問兄弟是何門何派?」方世忍痛問道。

  年輕人想想,說道:「無門無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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