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三 誰家兒郎刀在鞘
華亭縣多一個少一個人本就是不為縣裡任何一人所擔心的事,除去每十年一次普查大堯各地人口的戶部官吏,便是縣裡誰家都不會在意的事,更何況是在深宅大院的縣裡武館多出個不起眼的少年郎來。
海塘上的練刀每日仍是照舊,那些一隻腳邁進武館門檻的弟子們要想把另一隻也邁進來,少不得還要再吃上月余的苦頭。只是當其中有人發覺方世那天次日便沒來海塘上時,有人幸災樂禍,有人惋惜不已。
可當這伙子人拖著疲憊身子從海塘上回華亭縣城時,眼瞅著武館門前一人坐在條凳上蹺二郎腿,曬著太陽優哉游哉嗑著炒葵花籽,腳邊好大一攤殼子,見了從海塘上步履蹣跚回來的師兄弟們,趕忙抖落抖落身上渣滓,笑臉迎上去攙扶幾個師兄弟。
那幾個先前還幸災樂禍的同門這會兒一副活見鬼神情,試探著問道:「方師弟……今兒個怎地沒去練刀?師傅不會將你.……」
「沒有。」方世大大咧咧一揮手,「師傅他老人家見我傷的不輕,昨晚又喝昏了頭,便大發慈悲讓咱歇息三日。」
那幾人一聽方世言語,一個趔趄險些倒了,從海塘上滾下來受了些傷,反倒不用練刀,感情這就是所謂禍福相依?
武館正門走出一人來,見方世所坐條凳下那堆葵花籽殼子和上頭沒吃完的葵花籽,那人皺眉,正是先前待方世不錯的那韋師兄:「方師弟,雖說不知師傅為何對你放鬆許多,可若是就此懈怠辜負師傅良苦用心,那可就是千不該萬不該了。」
方世伸伸脖子,說道:「師兄教訓的是。」
「對了。」那韋師兄忽的想起什麼來,上前摟著方世脖子拉到一邊,低聲問道:「救你那人是什麼路數,昨晚師傅竟是酩酊大醉了。」
方世神秘兮兮左顧右盼一通后瞧見身旁無人,才湊到那韋師兄耳邊悄聲道:「師弟曉得,可師傅不讓說啊。」
那韋師兄氣笑道:「那你說個屁,這兒又沒旁人,說給師兄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有啥關係。」
見方世面露難色,韋師兄想想,便只好退一步,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方師弟啊,師兄平日待你如何?」
「當然是再好不過了。」方世聽聞后趕忙答道。
「那好歹告訴師兄些。」韋師兄嗔道,「別只說一半,難受。」
既然師兄已說到這兒,那也容不得方世再思前想後思來想去,不然平白得罪這素來待自己不錯的師兄,便壓低了嗓子說道:「棲山縣,張家。」
那韋師兄在武館內與師兄弟關係都維繫得極好,自不會是等閑角色,稍一思量便將真相猜出個八九不離十,臉上也是微微變色,拉著方世領口再問:「是張家,棲山縣張家,咱們師爺所在的那個張家?」
「師兄低聲。」方世急聲道,「今日師傅便要教所有武館弟子來說話,多半便是這事了,師弟此時實在是不方便多說。」
自覺失態的韋師兄鬆開了攥著方世衣領的那隻手,歉聲道:「是師兄魯莽了。」
「怪不得師兄。」方世鬆鬆衣領一臉苦笑,「若不是昨晚陪著師傅喝醉了酒,指不定比師兄還要失態。」
棲山縣師爺家的弟子。「韋師兄猶是一臉震驚莫名的神色,「不是說早被松峰山勾結官府給坑害了,官府告示上至今也僅有煙雨樓在逃的幾人,師傅之前酗酒不就是為這。」
「偌大一個棲山縣張家,總有些師兄弟能逃出來的。」
忽的二人聽著三聲沉悶鼓響從武館內傳出,正是周敢當召集門下弟子於正廳的訊息,上次傳來此響還是於數月前棲山縣張家噩耗傳來時,所有武館弟子都著了白衣,向南方遙遙跪拜那個已被官府定為匪類的張家。
武館內弟子對棲山縣張家所知絕大多數都停留在師傅的酒話醉話和一桿撞山槍的武道六層樓張老爺子,還有那師傅喝罷酒後大著舌頭罵的最多名字,錢才,錢小六,錢小六你個狗日的又偷老子銅錢去買糖人兒,錢小六你昨晚又翻來覆去扯被子,錢小六你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在師傅的酒壺裡撒尿,錢小六你快回來師哥不逼你練刀了,錢小六.……
師傅醉酒後所念叨的差不離便是這些,酒醒了后便怔怔發一會兒子呆,而後便吼叫著讓武館里弟子朝海塘去練刀。
三聲鼓響后又是三聲,若是再擊三聲后,與華亭縣城內的弟子還未能趕到武館正廳內便逐出師門,故而幾個才從海塘上練完刀回來的准弟子使出了吃奶的氣力奔回來,被門檻絆了跤仍是連滾帶爬進了正廳,狼狽不已。
幾個入門已久的老弟子早已穿戴整齊負手而立於正廳內,瞧見後來幾個弟子渾身凌亂不堪的模樣,都有些憐憫之色,畢竟誰還不是從那會兒過來的,吃過這些日子的苦頭,往後雖說也算不得輕鬆,可好歹已算是正兒八經的武館弟子,不必再擔驚受怕哪日一個紕漏就被逐出師門。
「大師兄。」那韋師兄在老弟子行列中也排在前三,跟那手持棒槌擊鼓的大師兄私交也是不差,便嘴唇微動問道,「你可知師傅擊鼓叫人來所為何事。」
身形魁梧的大師兄生了張北地漢子的粗糲麵皮,偏生嗓音柔軟好似江南小娘:「師兄也不知,想來師傅一會兒便說,韋師弟稍安勿躁,師傅片刻就來。」
還想從大師兄處打探些消息的韋師兄無功而返,便只得收斂了等著師傅回來。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后又是三聲鼓響,正巧是在氣喘吁吁奔進來的幾個弟子到了幾個瞬剎后,大師兄是好人,是武館上下連洒掃嬸嬸都知道的,撇過眼偷瞄最後幾人進來才敲響了鼓,自然不會再有一人因此被逐出師門。
幾個後面進來的弟子進來才站定,卻止不住粗重喘息,周敢當隨後邁進正廳內。
不論春夏秋冬總著黑白灰粗布衣裳的周敢當今日所穿是身白衣,武夫修行到四層樓向上,其實已是寒暑不侵,縱是寒冬著單衣也是無妨,周敢當卻不屑於如此作為,夏著單衣冬著夾襖,跟弟子笑言,大冬天穿單衣走路上,不知道的還當你是傻子。
從海塘上回來的弟子多還來不及把腰間所挎刀摘下,在武館內的老弟子同是腰間挎刀華亭縣守城門的軍士見這些帶著兵刃的每日火急火燎進進出出也早就習以為常,斷然不會攔人下來問話。
周敢當隨手作勢要拔其中一名弟子腰間佩刀,那名弟子卻與瞬剎間將刀柄按住,不讓他拔刀出鞘。
這放在任何一個門派內都算得上大逆不道的動作反而讓周敢當微微點頭,兵刃讓人家隨意取去,那和把自己項上人頭擺在人刀下有何區別。
再加力三分,那武道境界遠不如周敢當的弟子將另一隻手也按上刀柄,額頭見汗,卻仍止不住腰間刀出鞘勢頭,鐵光一寸一寸綻露,那柄刀終於整柄拔出,周敢當猛然鬆勁,那弟子忽的松的那股子力道,便一個向後栽倒子弟,扎眼功夫卻又一個鯉魚打挺竄起來,徒手做張家拳法中的進手招式,竟是直對周敢當。
周敢當見弟子如此行徑不怒反笑,連刀帶鞘擲還給了那名弟子:「你們的刀,平日里好好待在身上,別說是師傅,就是天王老子來搶,也不答應!」
而後便是聲振屋瓦的一聲應答,那大師兄搬來一把太師椅來放在周敢當身後,他順勢坐下,身材魁梧的大師兄則負手侍立在太師椅后。
「想必有人已經聽說有人來了咱們武館。」周敢當漫不經心撫平粗布白衣上的褶皺,揮手彈彈並不存在的灰土,又道,「還是棲山縣張家來的,對沒錯,就是那被官府戴了個匪類帽子逼得傳承斷絕的棲山縣張家。」
未曾想到師傅會如此直接了當說出魏長磐身份的方世與韋師兄都是臉色不少變,畢竟張家眼下還是不比過街老鼠處境好上幾分,如此貿然行事,要是這正廳內弟子中有居心叵測的捅出去……
那武館就是下一個張家!
「師傅知道,你們有人家裡長輩就在衙門做事,要是把武館包庇棲山縣張家人的消息捅出去,換個入流官身不難。」周敢當仍是面不改色說道,「長磐,出來罷。」
正廳內的武館弟子齊刷刷抬頭,多是好奇,武館算是棲山縣張家嫡系,見到從正宗張家來人的機會,那是少之又少。
模樣瞧著平平無奇也並不是倜儻非常的人物,只是眉眼瞧著還清秀的少年郎靜靜站在周敢當身邊,身量才剛及大師兄肩頭,向正廳內所有弟子一抱拳:「棲山縣,張家,魏長磐。」
正廳內弟子齊齊還禮,方世不由想,要是正廳內混入個官差,那豈不萬事俱休?
「你們都是我門下的弟子,我信你們。」周敢當忽然暴喝,「拔刀!」
百餘把刀齊齊出鞘,似是只有一把刀,正廳內寒光閃耀。
「收刀。」
百餘把刀齊齊歸鞘,似是還只有一把刀。
誰家兒郎刀在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