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六 張家人
牽著馬嚼頭沿土路向前行了幾里,便遠遠見著顧盛帶著幾人急急奔來,其中便有那管著伍和鏢局車馬的漢子,背著木箱跑得尤其賣力。氣喘吁吁的幾人趕到大車邊上,看車軲轆已然無礙,那漢子望向魏長磐的目光便顯而易見地幽怨起來。
魏長磐以前干過些泥瓦匠的零碎小活兒,青山鎮上自家老屋那屋頂也多是他親手來修繕。只是祠堂是一個宗族內最重要的所在,婚喪嫁娶祭祀祖宗,無不是大事,自然不能由他對付著來,還得去城裡在尋好手藝的匠人。
把磚拉回鏢局卸下,顧不上喝口茶水魏長磐便又拉著顧盛去並圓城的街巷內找能做這活兒的泥瓦匠,還沒攢夠過冬銀錢的匠人們聽說要用工匠,便都紛紛前來自薦可聽說是要修繕伍和鏢局祠堂的地面,便退縮了大半,沒有金剛鑽,就甭去攬那瓷器活兒,干這行當的都懂這道理。
於是乎在剩下的寥寥幾人中二人合計著拉了兩人回去,祠堂那小几千塊磚的地也用不著再多的人手,都是有些年紀的老匠人,在攬活兒的泥瓦匠當中一眼便能瞧見是領頭的人物,也不主動招攬生意,就坐在人群中央最好的位置。
第二天大早,魏長磐和顧盛領這兩名老匠人回了伍和鏢局,正巧撞見獨臂獨腿的張姓老人老人難得出來晒晒太陽透口氣,在條凳上的老人眯著眼瞧見魏長磐領回來的兩名匠人,吃吃笑道,「還知道請這兩位來,祠堂不是別的地方,稍有些差池便得把磚都敲了重來,想省那兩個請匠人的銀子,到頭來白白賠上許多。」
兩個匠人都是知天命的年紀又是工匠行當中有頭有臉的人物,若是當真在做活兒時吃了主家的虧,那那戶人家以後在並圓城內開出多高的價錢都甭想找到一個肯幹活兒的匠人,干一行有一行的規矩,可不論是哪一行,也都有那一行的臉面。
雖說此二人索要銀子多出尋常泥瓦匠三倍有餘,幹活兒卻著實利索,不到兩日光景便將祠堂內地面都鋪設停當,縱是一塊塊磚敲過去也聽不出一聲空洞聲響,便結了工錢,送二人出了伍和鏢局。
「四十六兩七錢銀子?」祠堂地面才休整完,不宜多走動,張姓老人便讓魏長磐把太師椅和銅爐都搬到照壁外的甬道盡頭,整日悠哉悠哉,不像是先前口中那個活不了多少時候的老人,聽了魏長磐說了這個數目后重複時竟是變了聲音。
「是四十六兩七錢銀子。「其實這個數目還沒算上那兩名匠人的兩頓酒肉,不過既然他也吃了些飯食,自然也不能算在鏢局頭上。
「找鏢局賬房支取去。」
「賬房說了,祠堂一向是前輩您管著的,每年鏢局撥下來的銀子都直接交到您手上。」不知為何,他有種自己銀子要打水漂的詭異直覺……
老人的獨臂伸出來兩根指頭,「最多二十兩,你請的那兩人就佔十幾兩銀子,磚也買的貴了,最多只能二十兩,算是給你買個教訓。」 ……
前輩!不是說了修祠堂的銀子您出嘛!
咳咳。
前輩!忙前忙後幾天,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不能再讓咱自己往裡貼銀子吧!
那就多給你點……二十一兩,不能再多了。
前輩!
好了,那就二十二兩。 ……
半個時辰后,口乾舌燥的魏長磐去尋了一壺茶水來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抹嘴又和老人說道,「四十六兩七錢銀子!多一文不要,少一文不幹!前輩您如此德高望重,不會連這點兒銀子都捨不得吧?」
被他糾纏了半個時辰之久,獨臂獨腿的老人精神頭也已大不如前,卻依舊死硬著不願把銀子都給了魏長磐,「四十兩,最多四十兩。」
一文錢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自然不能輕易扔出去,魏長磐是受過窮吃過苦的人,饒是現在身上還揣著幾百兩的銀票,也不願就這麼放了六兩多銀子不要。 ……
又是半個時辰,老人終於不厭其煩,仰天長嘆一聲,從身上摸出兩張二十兩的銀票,又從錢袋子里摸出幾塊碎銀子掂分量,「七錢銀子不止,記得再找補十個銅板。」
十枚銅板遞到老人掌中,老人定睛一看,都是些字都快磨沒了的前朝鑄錢,「看成色就不像是十足的紋銀。」魏長磐理直氣壯,「這十個銅板可是實實在在的銅板。」
「瞧你那小氣的勁兒,哪像是年輕人,還不如個整日斤斤計較的賣菜老太太。」獨臂獨腿的老人罵罵咧咧將銅板收入囊中,「還不去祠堂里擦牌位添燈油?」
新修繕的地面到底還是和之前的有些許出入,又是新砌的,他每每走過都是踮起腳尖小心又小心,生怕弄壞了哪塊磚給那張姓的吝嗇老頭兒再敲走些銀子,可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在祠堂內當個洒掃的小廝,每日練武的時候自然便得少些,
將近三面牆的牌位每日擦一遍不是多輕鬆的活兒,還得輕拿輕放,許多木頭外表看著還光鮮,實則內部已被蟻蟲蛀蝕得不成樣子,用手一捏上去都能發出細碎的聲響,也只能拿塊細布的巾子沾水小心擦。
魏長磐看過一個個牌位上的名字有小半都是姓張,形制也與其他牌位略有不同,整齊排在祖師爺張伍和的牌位之後,自成一派。
「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鏢局祠堂的牌位中有這麼多姓張的人?」老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因為伍和鏢局初立的時候,本就是叔伯兄弟一道押鏢,張家人口也有相當數量,一代代人都在並圓城繁衍生息,為鏢局而死的人也有相當數量,所以這鏢局的祠堂,其實也能算是張家的祠堂。」
「張八順是這一代張家鏢師中唯一的血脈,不然就憑他這次犯的事,哪裡是這麼容易了的。既然你是江州的人,你可知道棲山縣有個授武藝的張家,當家的掌門人叫張五?」
全然沒料到老人會直接了當問出這個問題,魏長磐的第一反應便是拔刀,割鹿台竟有這樣年邁的殺手?亦或是整個伍和鏢局是割鹿台的人,讓他來自投羅網?他來不及細想,缺了一條胳膊一條腿,老人仍能給他一種難以看透的感覺,像是一口深得望不到井底的井。
「江州口音卻流落到宿州,一手沙場刀術和拳腳,還有那柄刀。」老人幽幽嘆息,那柄刀的鋒芒一如當年,用刀的卻已不是當初的人,「要是鏢局裡都是追殺你的人,你斷然活不到現在,哪裡還有對我拔刀的機會。」
北方的張家,又是張姓,魏長磐也不是蠢笨的人,其中的聯繫一看便知,只是仍難以置信會有如此巧的事,跟了趟鏢局的隊伍,便能找見和師門有關係的人,又是師爺的本家?
「你師爺的牌位在那兒。」魏長磐順著那條獨臂望向牆的一面,牌位上張五的自己在火燭的照耀下格外分明,「雖然年少出走邊軍,又到了江南去開宗立派,可到底算是闖出了名堂,雖說身死,牌位也能在祖宗祠堂內又一席之地。」
「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刀。」老人以近乎請求的口氣對他說,方才還為一文錢斤斤計較的無賴麵皮此時已然改換了,透著凝重與悲傷。
魏長磐雙手將自己的刀奉送到老人手中,看著老人坐下,將刀放在膝頭輕撫刀身時的沉重神色,原本心中的那點疑問也放下了,「前輩,敢問您和我師父是?」
老人沒有回答,把臉貼近了刀身,嘴裡喃喃道,「為什麼不逃回來呢,逃回來,鏢局的門永遠為你開著……」
「你師爺雖說不願回來,每年卻也會和鏢局寫一封書信,我是他叔叔,他是我當年看好的人,本該留下來擔起振興張家的事,他卻出走去了邊軍。」老人徐徐和魏長磐講述了張五的前半生,曾在邊軍闖蕩出了偌大的名堂,帶出來的那支騎軍至今仍是大堯邊關騎軍中屈指可數能與草原蠻子騎軍相戰還能勝的隊伍,曾在張五手下的兵卒更有當上將軍的人。
「他來的最後一封信是在兩年前,興許那時候他就預感到松峰山最後會贏,而煙雨樓的下場會極慘烈,所以便儘早安排了妻女到晉州老家,現在還在他弟弟張八順家裡養著,你是他最後的嫡傳,雖然沒能繼承他最得意的槊,可刀術同樣是不俗的武術,莫要辱沒了師門名聲。」
最後老人和魏長磐說了為何伍和鏢局不能為張五報仇的因由,「鏢局裡現在已經沒有幾個姓張的人,眼看著一年不如一年,連繼任總鏢頭的人都找尋不見,剩下的人多也是覓一份尋常的差事,要他們去為了個素未平生的傢伙拚命,是不可能的。」
「我是一隻腳邁進棺材的人,報仇的事,還得有你們年輕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