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七 來遲之義,義乎否乎
伍和鏢局的人都將祠堂視為不可近之地,除了每年祭奠先祖保佑鏢局一年營生風調雨順的時候,是沒人願去親近的,自然也不會有人知道白日的祠堂內,竟有人敢於在內舞刀弄槍。
「在許多武夫眼中,沙場武術都是大開大闔,雖長於戰陣,與人捉對廝殺時卻不是精妙的手段。」老人與魏長磐墊著蒲團對坐,祠堂內的銅爐並不能溫暖整間大屋,涼涼的流著冷風,「再者沒見血,再好的沙場武術也難有煞氣。」
「押鏢路上雖然也能經歷些廝殺,卻沒有太多的生死,這次保鏢是不多的意外。」
「那天以後,我就有些畏懼拔刀。」聲音低低的,魏長磐像是在訴說,「但刀不在身邊,又不踏實,睡覺時也要放在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口井,井底藏著他們最畏懼的鬼魅,你越是畏懼,井中的鬼魅就越是抬頭,直到井口,你的恐懼就會徹底將你吞噬。」老人低語,「這些都是只能由你親身去領會的東西,旁人無論如何也教不了。」
「鬼魅之事,終究還是不能言說。」
老人拍拍膝蓋,空蕩蕩的袖管和褲腿盪在那裡,「一條胳膊半條腿,在近年老的時候才除了鬼魅,這不是輕易的代價,你還年輕,尚還有挽回的餘地,好了,去擦拭那些牌位吧,小心些,那些人不少都也曾是英雄的人物。」
魏長磐愣住了,「我還是做洒掃祠堂的活兒……」
「割鹿台和松峰山的人手還在找尋沒有清剿乾淨你們的人,或許那些黑衣的刺客已經到了並圓城內。」老人的話不無道理,「他們許多都是精通隱匿的好手,平日里瞧起來和市井百姓全然無異,往往悄沒聲的就殺人後又從容離去,官府里那些二把刀衙役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破綻。」
「留在祠堂吧。」老人合上眼小歇,「彥超每半旬日子會來指點你的刀術,你的刀不是張家的傳承,我也教不了你,別忘了沏壺茶來。」
魏長磐端著冒著熱氣的茶水回來時,老人已經睡著了,像是一個等待很久的,疲憊的人。 ……
「沙場的刀術也不是一昧地蠻劈瘋砍!出刀要快!但你的回刀要更快!自古刀客出刀一往無前的不在少數,可哪有能活長久的!」白須白髮的魁梧老人側身避過,教訓著竭力揮刀的魏長磐,「這樣的揮刀是大忌!出招便用了九分的力氣,留一分力收刀,那就是破綻!」
宋彥超一掌拍在魏長磐手中長刀的刀身中段,他長刀脫手,飛旋著落到地面,發出金石相擊聲響。
這一擊拍飛了魏長磐手中刀的同時挫傷了他的手腕,這位伍和鏢局的總鏢頭卻沒有絲毫憐憫的意思,「太慢!回刀慢也就罷了,出刀還是這副慢吞吞的德性,哪裡像是個三層樓的武夫,割豬草的老太太都比你有本事!」
魏長磐半跪在新鋪就的磚地上,胸膛劇烈得起伏,喘息聲大得像是個破風箱。
深深的無力感泛上來,他每次出刀都已然竭盡現在全部的所能,但依舊於事無補,身形魁梧的總鏢頭霎時間輕捷的像是貓,總能在毫釐間閃避開他的刀鋒,而後用食指輕彈他的刀背,力道不大,卻次次都在同一個位置,像是種逐漸累加起來以後愈發厚重的恥辱,讓魏長磐揮刀的動作也凌亂了些。
「你要駕馭好這柄刀,而不是讓這柄刀來駕馭你。」宋彥超一把將那柄長刀抄起來,扔到依舊在喘息的魏長磐身前,「再來!」
整整一個時辰的光景,都是魏長磐出刀,白須白髮的宋彥超接招,與大樹十字坡黑店中的李青一樣,都是近乎貓逗耗子的手段,鐵打的漢子也沒有這樣的體力,手中的刀越來越沉重,揮動起來也愈發笨拙。
一刀走了個空,魏長磐再控制不住身體,撲倒在地面上掙不起來。
「今天就到這裡,快、准、穩一樣不佔,也就這武夫體魄打熬得還算結實。」伍和鏢局總鏢頭跨出祠堂門檻前撂下這麼一句話,筋疲力竭的魏長磐四仰八叉躺在地面上,腦中復盤著剛才試手。
每一刀都像是在快要砍到人身上時劈斬到空處,有時他也會被刀上力道帶起的呼嘯風聲所震懾,卻依舊不能哪怕真正觸及宋彥超的汗毛。
「彥超的武道境界不是你現在能觸及的,他能耐下性子來和你試手,一半是老夫的面子,另一半是看你好算勉強過得去,不然讓他這個憊懶貨色出手,少少說也得花幾百兩銀子買罈子好酒擺一桌好菜伺候周到了。」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張姓老人難得寬慰魏長磐道。
魏長磐心頭才起些暖意,又聽得老人說,「不過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不說有來有回,至少也不會狼狽成這樣……」 ……
沉默半晌,老人未聽見他的辯駁聲,便有些納悶兒,此時地上的人才平靜說道,「是啊,要是我的天資再高一點,武道進境能再快一點,能多吸收些師父師爺準備天材地寶的藥力,即便我不能改變松峰山那一役的結局,我也能和那二位一起戰死。」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師門長輩為師門戰死是理所應當的事,這些人的血換來了你們的生,在有報仇的本事前,就別輕易把性命隨便葬送在哪個地方。」
「可迄今為止我不過才剛開了三層樓以後的第二處竅穴。」魏長磐從地上起身,有些激動,「這般遲緩的進境,得等到猴年馬月才能再上層樓!」
他重新坐下來,抱著膝蓋,把半張面龐埋進雙膝間,「我只怕等我有了報仇的本事,想去尋仇的人早便死了.……」
老人終於意識到魏長磐的心結究竟在何處,「能活得比那些惡人長久,也能算是報了仇.……」
「可前輩,遲到的義,那還是義嗎?該死的人依舊活得好好的,只因為復仇的人還沒做好準備,就這麼安逸的老死在病榻上……」魏長磐猛然抬頭反問道,「這樣的報仇,真能算是報仇嗎?」
「你究竟想問些什麼。」
「前輩!」魏長磐鄭重其事地起身,向老人長揖,「有沒有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提升武道境界的.……」
上一個瞬剎還在悉心聽魏長磐說話的老人下一個瞬剎時救已經閃身到魏長磐面前,一巴掌將魏長磐拍得側卧在地面,半邊面龐都酸麻了,不知道是不是掉了一整排牙齒。
「你所想的已然入了歧途。」老人斷腿的木棍踏在魏長磐腰旁一處竅穴,痛的他如蝦米一般弓起背來,「要是你在動這樣的念頭,不但伍和鏢局容不下你,老夫也會親自追殺你到天涯海角。」
「也許是你報仇心切。」鬆開了踏在那處竅穴上的木棍,魏長磐這才能緩過氣來,在地上劇烈德喘息,「但孩子,武道境界不是能一蹴而就的事,一如每年春種秋收的糧食,揠苗助長的結果,你應該不會不清楚。」
「每一種能短時間提升武道境界的功法都是邪功,靠著掠取他人的東西來牟利,確是立竿見影,可時間長久了了,旁人的東西歸根結底還是旁人的。」老人拄著拐,步履蹣跚地走回太師椅上坐下,嘆息道,「報仇以後,人也總得還要活下去,」
棲山縣的大牢內,那個食人心血的漢子張六稱得上魏長磐的同門師叔,所習功法在邪功中也是落得食人血肉的下乘,驟然爆發的力量甚至能徒手硬撼張五手中的撞山槊,雖然最後為張五清理門戶,但能以五層樓境界與在五六層樓之間瓶頸又手持兵刃的張五廝殺如此之久,又是第一個置魏長磐於生死一線的人,自然是難以忘懷。
報仇以後,人自然是要活下去的,可是連仇都報不了,活下去又如何?
那日滮湖湖心島上,錢二爺的魂回來看他時,便註定了魏長磐必然不會如此輕易就將此事揭過,那張帶著箭創刀傷的可怖面龐的主人在魏長磐看來,和當初那個兌現諾言牽著馬帶他回青山縣的師父一樣,都是世間頂好的人。
按大堯律法,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可若是連江州將軍手下的騎射都在殺人,那他又該如何去跟江州官府討個公道?去擊鼓鳴冤?只怕還不到一個時辰,松峰山的弟子就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將他圍住,別忘了他還有的匪類的名頭,任何一名江州的百姓向官府通報了匪類的消息都能有五兩銀子的報償,太多太多的人樂於做此事。
只能等著高旭在江州江湖共主的位子上老死,在祈盼著襲殺鏢局的割鹿台刺客們在刺殺的過程中死絕?他便可安安心心地過完他的下半輩子?
來遲的義,已然不是義,但既然木已成舟,他所能做的,只是竭盡所能,讓這個義字,來得快些,再快些。